叶九一进去,便是一副轻车熟路的模样,一路经过的衣着大胆的美人们总是先用挑逗的目光看司宸煜一眼,再便是一派熟络地跟叶九打个招呼,才笑嘻嘻地走了。
叶九便一个个地笑着打招呼,一个绿衣裳的姑娘经过时,叶九看上去似乎同她更熟悉一些,便笑吟吟地打招呼:“晨安,绿儿,白芸姐姐呢?我想找她聊聊天。”
那唤绿儿的姑娘打着哈欠看了叶九一眼,睡眼惺忪地点点头问了个好,尔后随手往后一指。“不就在里阁的亭子里么。诺,就在老地方。”
叶九点点头,便拉着司宸煜走了。
一直往里走,便能走到里阁,那是一栋独立的小楼,楼前是一个小小的庭院,而其中有一个白衣裳的姑娘端坐在院中的亭子内。她肤如凝脂,白衣胜雪,举手投足间都像袅袅依依,水般温柔。
叶九的扬起笑容,正要上前去,却忽见那小楼中有一人推门走了出来。那人一边走出来一边还在不自在地拉扯着自己身上的外袍。那外袍一派簇新的模样,看上去像是才做成的,但又处处细致,约莫做这件衣裳的人为此操碎了心,每一处针脚都是一片丹心如许。
那白衣姑娘一见到那走出的年轻人,便立即迎上前去。她抬起脸,看着自己的有情郎。
她的面容上那水一般温柔的模样刹那间便变得热切起来,连眸子都是闪亮的。
她的眼睛里一派脉脉温柔,像是盛着春风里整个秦淮河水的风光。
叶九弯了弯眉眼。
“看来我们来的时间不太对,那位公子来了,还是不要去打扰他们二人难得的相处了。”叶九拉着司宸煜转身离开,“我们走吧。”
而正如他们的到来没有惊到那二人一般,他们的离去也是悄无声息的,那两人一个垂眸,一个抬眼,彼此之间眸子里含笑,温柔得像是把眼前的人儿捧在心尖上。
出了这高楼,叶九想起方才那一幕便不由自主地笑了,“白芸姐姐真是,一如既往地重色轻友啊。只是这样也好,世间难得有情郎,他们说不定最后能够修成正果呢。”
司宸煜问:“那是?”
叶九回答道:“方才我们见到的那个穿白衣的姑娘是白芸姐姐,白芸姐姐是这潇湘馆的红牌,要我来说,算是整个秦淮数一数二的红牌也不为过。白芸姐姐本是出身贵族,只是后来因家道中落,家父因一些事务触犯圣颜,整个家族便是男子被流放,而女子则被卖入这秦楼楚馆之中。幸而白芸姐姐出身高雅,老鸨便也愿意随她的意,只卖艺不卖身,好吊着前来的客人。”
司宸煜:“那方才的男子,可是那位姑娘的情郎?”
叶九笑了:“你这不是说废话么?那么明显的事儿。钟意一个人的时候,怎么也是藏不住的。”
司宸煜默了一下。
叶九继续道:“这位公子呢,是个有识之士。他家中算不得大富人家,但也算是小有殷余,这二人相互钟情,一个非君不嫁,一个非君不娶。所以现下白芸姐姐正努力为自己赎身,好嫁给这位公子。”
叶九弯了弯眉眼,她摊手道:“所以你看,这算不算也是一种盼头啊。只要有这种盼头在,无论如何,日子便是有欣喜而有希望的。”
司宸煜没有说话。
叶九仔细端详了一下司宸煜脸上的表情,虽则看不太透,却也觉得这人并没有信服才是。
她想了想,忽然又要拉司宸煜走了。
司宸煜顿了顿:“这回又是要去哪?”
叶九的表情一派端庄,像是跟司宸煜杠上了。
“我就不信了,你这榆木脑袋。我们接着看。”
他们又回到了之前走过的大街上,这条街一贯是热闹的,汲汲营营人生百态,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生存而奋斗,日子清贫,却也依旧能够在赚到一点小钱的时候真心实意地露出笑容来。
明亮得仿佛一轮炽热的日光。
叶九说:“你看。这里的大多数人家中都是清贫的,他们甚至生不起病,有病了只能自己找一点草药,实在严重拖不下去了才会去找大夫开一点药。他们辛辛苦苦攒的血汗钱,似乎也只是刚刚好够一次不时之需而已。”
叶九拉着司宸煜往前走,直到走到方才叶九买糖葫芦的地方。现下时日已经过去许多了,日头明晃晃地打在人的脸庞上,晒得人连眼睛都睁不开。而方才卖糖葫芦给叶九的小贩,按时间来算,他应当在这个站了两个时辰有余,可他脸上的笑容却依旧是热情洋溢的,不知疲惫一般地高声向路过的人们叫卖他的糖葫芦。
叶九说:“这个人,他的父亲就是卖糖葫芦的,他长这么大也没学过什么东西,就很自然地接下了父亲的手艺,继续卖糖葫芦。现在他的家中父母早已过世,只一个奶奶是他唯一的亲人,他每日便在这里卖糖葫芦,卖一整个上午,连续站三个多时辰,下午的时候再去做些家务活或者接些苦力活补贴家用。”
“他的奶奶病了许久了,他一直在努力,让自己和奶奶能够过得好一点。就好这么一点,便用尽了全部力气。可只要有一点起色,便是欢天喜地的。”叶九说,“你看,是不是很容易满足?简直到了痴心的地步。”
离开了大街,叶九继续拉着他往河边走。这边的码头倒是又破烂不堪得多,遍地都是鱼腥味和血腥味,四处都是繁杂的人们。汉子们高高挽起袖子在码头上扛着货物,这里少有女子,所以叶九的到来,一下子便叫这些大老粗的汉子们看直了眼睛。
叶九毫无知觉的样子,倒是司宸煜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
叶九拉着司宸煜继续走,穿过这一片码头,来到了桥梁边。
秦淮河畔四处都是柳树,而柳絮纷飞下,有一个姑娘挽起袖子,露出一截皓腕,笑吟吟地为眼前挤得水泄不通的客人们舀酒。
那些客人们大多是码头的一些汉子们,汉子们明显垂涎这位姑娘,却也只敢悄悄地垂涎,在夜里想着姑娘的一截皓腕寤寐思服。表达爱慕的唯一方式就是三天两头去照顾姑娘的生意,打上个二两酒。
那姑娘眉目清丽,皮肤雪白。她抬眼看着眼前的这些糙汉子们,眉目舒展,笑吟吟地为大家沽酒。
姑娘声音一边沽酒一边声音清脆地叫卖:“今日是上好的梨花白啊,有没有人想要尝一尝啊?”
姑娘眉目柔软,声音清脆得像是在婉转地歌唱。
叫人即便不想要喝酒,也想要来仔细瞧一眼,究竟是哪家的沽酒女,正在这秦淮河畔卖酒。而仔细瞧过一眼之后,哪怕不想喝酒,也情不自禁地想要沽上几两酒,好得姑娘的一个欢颜。
大美人眉眼柔软地笑了。
“所以你看啊,煜煜。正因无数人因着心中的那一点祈盼,便是哪怕这世间天高海阔,战事纷扰,人们却也依旧要在困苦中寻找欢喜,然后带着这一点小小的欢喜活下去。”
司宸煜盯着她的眼睛,许是因着日头正中,日光明亮的原因,这人的眼睛里仿佛有着细碎的光芒。
仿佛在闪闪发亮。
他几乎就要不由自主地附和她的话了,但就在话语抵在舌尖未出口的那一刹那,他忽然感到浑身震颤,背脊滚烫得像是在经受着难以忍受的灼烧。烧得他夜不能寐,辗转难安。
那是刻在他的背脊,刻在他的皮肤,乃至刻在他的心脏骨髓中的一个字。
那个字自儿时起便烙印在他的背脊上,此后十年,二十年,早已溶于这骨血之中。哪怕这世道纷扰,山河支离,那高高在上的人下着一道又一道后撤的谕令,而江山破碎,百姓悲离。
他依旧背负着这个字,直到他老去,直到他死去。
于是哪怕在这正午的阳光下,他看着眼前的这个人闪闪发亮的眸子,却也依旧喉咙哽塞,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说不出一句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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