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星河一直奋斗到天明时分, 卷轴上的女子终于有头有脸, 勉强能看得出来是个人。
但是她长得什么样子怕是连鬼都认不出来。
一人一统两望无言。
“怎么办,最后一天了。”
“不知道。”
“宿主, 再不抓紧点,他真的要死了。”
纪星河只觉得庆幸, 幸好他上山前留了两日份的月见草。
否则等不到他救,人就得先暴毙。
沈星河本来是不想出来的,一是诸葛清玄恢复神智后,二人如果共用身体, 以他的阅历一定会看出端倪, 他不想多生事端。
二是沈星河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落到今日这番田地, 谁都没有错。可又没有谁是无辜的。
他的父亲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存活于世, 只以为这个孩子随着他的母亲一道夭折了。
事情发生之后, 无法接受现实,也不愿再担负肩上的责任, 只终日沉浸在过往的悲痛中, 时而清醒,时而疯魔。
妄图以此解脱。也终于,因此时日无多了。
奈何友人的绘画技术实在太过堪忧, 如此下去,想要救人怕是要等到猴年马月。
“我来吧。” 温润的大家公子叹了口气。
下一瞬间, 纪星河的意识被压回了识海中, 接管身体的人重新变成了沈星河。
他提起笔, 笔走龙蛇, 弧如弯月。
不过寥寥数笔,便勾勒出女子的大致容貌。
数息之后,一副绘像便跃然于纸上。
与他之前提供的例图相比,几乎如出一辙。
皆是栩栩如生,惟妙惟肖。
“好了。”
这铁了心的人换成了纪星河。
任凭他怎么喊,就是不出声。
无法,沈星河只能带着画像上前,轻轻叩响了小木屋的门。
“药王前辈,晚辈画好了。”
吱呀一声,木门被人从里推开,诸葛清玄缓缓了走了出来。
依旧是头发散乱,不修边幅。
又有谁能想到,这样邋遢的一个人,会是当年极为注重仪表,世人交口称赞的妙手回春,药王诸葛呢。”
”还请您过目一观。”
沈星河微微俯身,双手捧着递上了卷轴。
识海里,一人一统,则重新开了个讨论组,就此事展开了热烈的讨论。
“宿主,还是你这招管用。原主果然看不下去,出来帮你了。”
“可是为什么非要让他来画啊,你来画不是也一样吗?”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
“知不知道什么叫心意相通,亲子感应。”
“哦。”
“你说要是诸葛清玄知道帮他绘制妻子画像的人,是他的亲儿子,会如何?”
“这雪灵芝,是给还是不给?”
“就这么一个儿子,别说是雪灵芝,全部家产都得给吧。”纪星河循循善诱。
“嗯嗯…”
“就算他没认出来,他万一看着顺眼,再给个别的…你想,现在沈星河的身体我在用对不对?那我俩不就发了?”
“是这个理没错。” 系统被忽悠得连连点头。
实际上纪星河只是想让他们父子二人团聚罢了。
再次见面,沈星河虽表面如常,但心态境地,行事作风,都与往常书信往来中表现出的截然不同。
他来时,这具身体遍体鳞伤不说,就连丹田也毁于一旦。按理说以他当时的家世地位,不该落到这般田地。
虽然纪星河已经从各种蛛丝马迹中推断出一二缘由,但始终不如当事人的讲解来的简洁明了。
马上就要出村子去外面的世界闯荡了,还对自己的过往和潜在仇家一无所知,可不太行。
他可不想学出师表中的皇叔刘玄德,大业未成,半道崩俎。
或许,沈星河解开心结以后,就不会再对过往闭口不谈,这样接下来的路也更好走一些。
这头纪星河算盘打得叮当响。
另一头,诸葛清玄从沈星河手里接过了卷轴。
打开之后,看着那副小像,一时竟热泪盈眶起来。
据上次诀别至今,已有二十年。
个中辛酸,不足为外人道也。
他也不是不守承诺之人,见到绘像,当即便转身回屋,取了雪灵芝,交给了沈星河以作交换。
“一分为四,每日取四分之一,就水吞服即可。不出十日,便可痊愈。”
“晚辈代友人先行谢过前辈割爱赠药之恩。”
沈星河不卑不亢地接过,末了还不忘施上一礼。
端的是芝兰玉树,风度卓然。
诸葛清玄先前并不打算多管闲事,自然也不曾认真询问这少年人的名姓。
如今对他观感极佳,倒是起了几分惜才之意。
“还不曾问过,小友名姓。”
沈星河在二人共用身体之后,未免给友人造成不必要的困扰。每当有人问起名姓,一律答的都是纪星河的名字。
左右二人名字相同,交情又不浅,不过改个名姓,倒也无妨。
但这一次,面对自己的生父,沈星河不想欺瞒于他,第一次说了实话。。
“免贵姓沈,名星河。”
“你方才说,你叫什么?”
诸葛清玄一怔,似是不敢相信。
“星河,取自星河浩瀚之意。小字富贵,寓意大富大贵,安乐无忧。”
诸葛清玄突然便想起…
多年前,药王谷内。
槐树成群,绵延数十里,他陪着妻子在林间散心。
闲暇之余,便聊起了孩子的名姓。
彼时他听了沈清玄的忽悠,铁了心的,想给孩子取名为富贵。
向来善解人意的妻子黑了脸。
“沈清玄那个不着调的,想给自己的孩子取名做翠花也就算了。弟媳妇脾气好顺着他,我可不惯着他这臭毛病。”
“我们的孩儿将来可是要继承你我家业的,药王谷的少谷主,若真取了诸葛富贵这样土的名字,说出去成何体统?”
“便是你药王谷能忍得下去,我也是断断忍不了的!”
“这,夫人,我和清玄说好了,要是弟媳妇生的儿子,便结为兄弟,若是女儿便结为儿女亲家的。”诸葛清玄一脸为难。
“当年比武时,我输了,便应了他三个要求,你也是知道的。”
“如今这是他提出的最后一个要求,夫人,大丈夫,不好言而无信的呀。”
“那凭什他的儿子要叫王权,我儿子就得叫富贵了?”
“不必说了,定是你又上了他的当,抓阄选名字,你抓到了富贵不是?”
诸葛清玄顿时一脸心虚。
木婉清见状冷笑一声,直言道,“若你当真铁了心要给我们的孩儿取名为诸葛富贵,那就莫怪我这个做妻子的无情!”
旋即,袍袖一挥,便要起身离开。
“夫人…”
诸葛清玄伸出手来,欲拉住她,被木婉清一把甩开,“起开!勿要挡我去路。”
自当日起,好几日都不曾和他说话。
故而那几日,药王谷天勤殿里的氛围都极为糟糕。新进门的弟子稍有不慎,就会被骂个狗血淋头,入门观感极差。
几日下来,骂跑了好几个。
谷主夫妇冷战的第五日,诸葛清玄在天勤殿处理一味珍贵的药材时,大弟子匆匆来报,说是师娘在收拾细软,准备回娘家长住一阵子时。
生闷气的谷主立刻坐不住了,当下把药材一丢,就匆忙赶了过来拦人。
好不容易在谷口处将人拦住了,免不了旧事重提。
木婉清道自己还未嫁给他时,呆在家中时,最爱看的景色,便是夏时布满繁星的夜空。
她喜欢看星星和月亮。
这一点,诸葛清玄是知道的。
她身份特殊,药王谷内四处都布有阵法以做遮掩,就连此处天象,都用特殊手法处理过。
因此这里的夜空多半都是一成不变的。
诸葛清玄想着,神情里便带了歉疚。
木婉清又说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就觉得这后生好生俊俏,还生了双极漂亮的眼眸,仿佛盛满了浩瀚星海。
她当时便在想,若是有缘,二人将来的孩子,就取名为星河。
诸葛清玄听着,就不说话了。他在上下打量自己的夫人。
彼时正逢怀胎三月,都说头三个月,是女子最辛苦的时候,起初他悉心照料,倒还尚可。
这几日婉清与他闹了脾气。
整个人都清减了许多。
他看着都心疼,这下也不说要坚持己见了。
说什么都应。
孩子的名姓也就定下了。
若是当年不曾发生变故,二人的孩子还活着,应当也有面前的少年这般大了吧。
难道?
他与婉清的孩子还存活于世?
抱着一丝侥幸,诸葛清玄复又问道,“你父亲是谁,生辰几何?”
沈星河便报了沈清玄的名姓,又道了自己的生辰。
诸葛清玄便心下有数了。面上仍很平静,“原来你竟是那小子的儿子。”
“前辈认识我父亲?”
沈星河这却是在睁眼说瞎话了。
三人相识于微末,生死之交,交情自然极好。当年事后,沈清玄虽一改脾性,对往事避而不谈。
时间久了,多少也是会提上两句的。
思及故人,诸葛清玄眼中多了些许缅怀。复又问道,“他这些年来可还好?”
沈星河便将沈家这些年的波折荣光,一一道来。
诸葛清玄本想问,他待你可好?
见他提到自己父亲生平过往时,眼中神采熠熠,仿佛与有荣焉。
心中便有了答案。
真想不到,当年三人中最为跳脱的一个,有朝一日,竟也渐渐沉稳了。
反倒是他这个最为沉稳的,丢下了肩头重担。让人不得不感叹世事无常。
诸葛清玄叹了口气道, “如此甚好。”
语毕,便从怀中掏出一物来。
瞧着这样式,像是块令牌。通体简朴,唯独正中,刻了一个药字。
沈星河认出此物乃是地阶灵药血藤木所制。可助佩戴者疏理元神,平心静气,有稳固神魂之效。
委实太过贵重,他便推拒道, “还请前辈收回。”
“收下吧。我时日无多,未曾想到在此之前还能遇见故人之子。”
“帮我向你的父亲托句话即可。”
“前辈请讲。”
“就说我要违背约定,先走一步了。”
“前辈…” 沈星河欲言又止,神情黯然下来。
诸葛清玄望着他叹道, “若是我的该子还在世,想来也有你这般大了。”
沈星河闻言怔住。
诸葛清玄拉过他垂在一旁的双手,将令牌放入他的掌心中,缓缓合拢。
在沈星河接过令牌的那一刻,系统的提示音响彻识海。
“叮,恭喜宿主获得药王谷的身份牌X1,药王谷声望由一般升至友善,现奖励能量点158000,将在三日内下发,请宿主注意查收。”
“你走吧,我还有要事,恕不远送了。”
“诸葛前辈,您不打算解毒么?”
“不必了,我的妻子素来怕黑,这么多年来,她一个人委实太过孤单了,等我完成与她的约定,就该去陪他了。”
诸葛清玄看着手里的木偶,笑着摇了摇头。
只差手中这最后一个,便集齐了九百九十九个,行走卧立,喜怒哀乐,贪嗔痴,皆是她的模样。
在他身后,一道女子的虚影若隐若现,相较昨日,面目模糊了些,神色茫然。
看见沈星河时,也不朝他笑了。只呆呆跟在诸葛清玄身后,他走一步,便跟一步。
在听到他说话时,还会伸出手来,摸摸他的头,发现自己的手掌会从他发间穿过时,更加茫然。
那头诸葛清玄已经转身进了屋去,木婉清的魂灵自然也是紧随其后,唯独沈星河立于屋前,神情晦暗不明,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纪星河猜想他可能是在纠结,转头就问系统, “皮皮,那个圣女的情况怎么样了?”
“宿主,经系统检测,圣女剩下的只有一缕残魂,从先前所见情形来看,她一直在动用修为使诸葛清玄保持清醒。此举极为损伤神魂,她现在剩余的灵力都不够维持基本的形貌。
“她现在的情况,比当初的沈星河还要糟上许多。”
“沈星河虽也是残魂,但他至少保持了神智清明。”
“而木婉清的魂灵,经过多年磋磨,三魂七魄,十不存一。”
“昨日又大伤元气,最后一魄逐渐逸散,她活不过今日了。更遑论恢复神智。”
“有什么办法让她恢复神智?”
“没有办法,她的魂魄快要散尽了,便是大罗金仙出手,也是回天乏术。”
“短暂的清明也不可以?”
“不行。”
“如果只是保留最深刻的那段记忆,短暂恢复形体见上最后一面,也不可以吗?”
“这个倒是可以。在法则的容许范围之内,天道可以给我们开这个后门。只是,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多大的代价?”
“她是草木,本体乃是一株天阶金盏花,想要让其化形,即使是暂时化身,也需要以灵族血脉为引,再用强大的灵力虚构出实体可以。”
“只要补充灵力就可以?”
“不单如此,还需要纯度够高的灵族血脉。”
“宿主,你问这么清楚做什么?”
“我想让她二人见上最后一面。”
“不可以!宿主,莫说以你现在的修为,想要强行幻化一般草木都极为困难,便是你未耗费灵力种出金盏的全盛时期,都不一定够的。”
“幻化天阶草木,至少也要合体期修为才可以。”
“若我偏要救呢?”
“宿主不可!法则无情,你会死的。”
“逗你玩的,别紧张。”
“这一点都不好笑,系统嘟囔着别过头去。
星河笑着摸了摸盒子精的头。转头又假装不经意的问起,
“你算一下,我现在的灵力,够我升到哪一级?”
“宿主!”
“元婴大圆满。”
“皮皮,说实话,你有那次瞒过我了?”
“旋照。”
“勉勉强强,那也够了。”
“不行,绝对不可以!宿主,我不会同意的,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叭。”
“是谁当初说的,输了以后什么都听我的?”
“乖,你想想,刚刚那个药王前辈还给了我们令牌不是?那么贵重的灵药说借就借,不是你说做人要知恩图报的?”纪星河循循善诱。
系统铁了心要当个锯嘴葫芦,任凭纪星河怎么哄,死活不吭声。
山脚下,
心魔的梦境还在继续。
还是那片天地,参与围攻的诸多修士不知何时皆数散去。
徒留下无尽尸山血海。以及空地中央被万千仙剑扎了个通透的邪魔,
他头低垂着跪坐于地,全身上下无一处完好。
手臂以不自然的姿势垂坠着,仙剑忘尘不知所踪。
抱在怀里的人,同样不知去向。
仙道参与此事的诸位掌门,回去便以终于为修真界除去一大害为由,开了场盛大的庆功宴。
流水筵席足足摆了三日,从清衍宗山门向外绵延出数百里。
之后便是各自清点损失,招收新弟子,休养生息。
这场历时数年的剿魔之战终于以另一方的惨淡收场而落下帷幕。
殊不知,在被人遗忘的灭魔之地,仙道诸人以为的死透了的魔头,实际也死透了的魔头祁醉。
在数日之后,尸身早已僵直,手指却稍稍动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