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遥极遵守他的诺言——早去早回。
原本至少也要耗费一月时间的路途被他硬生生压压到七日。
他很快寻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小心放好后,又匆匆赶回来季府。
“宴西何在?”
季青扬原本看见司遥眼眸微微一亮,听到对方说的话,又黯淡下去:“他在书房里。”
司遥一心想着要快些将宴西的伤势治好,哪里有心顾及一旁季青扬神情如何,拿着药瓶匆匆便往房里走去。
少年看着青年离去的背影许久,才有些沮丧地踢了踢脚下的石子。
“明明知道师傅眼里没有你,瞎凑上去做什么!”
他又是生气,又是懊恼,大步流星走到庭院中,拔出腰侧长剑,默念着斩生剑谱口诀。
足足练了小半个时辰,浑身大汗淋漓了,才感到心中舒出了一口长气。
季青扬练剑时极为专注认真,他剑气凌厉,惯来不许他人打搅。此下忽然听到旁边有“沙沙”一声轻响,眼眸一厉,下意识挥出一道剑气:“谁?”
他转过头,便看见了面色惨白的红衣少年。
对方右手紧紧攥着手边树枝,树枝边缘锋利,硬生生**了他的掌心,流出殷红鲜血。他却如同没有察觉一般,只死死盯着季青扬手中长剑。
其实在看到宴西之时,季青扬已然后悔出手,正当那锋利剑气只逼少年胸口而来,千钧一发之际,只听一声嗡然剑鸣。
那如虹剑气就在宴西面前如雾气般倏然消散了。
少年抿紧了唇。
是司遥。
宴西本来脸色就极差,被那一身火红颜色映的更加苍白,他连连倒退几步,如受到了巨大刺激,竟猛然喷出一口鲜血!
“宴西!”季青扬又惊又惧。
青年却是十分冷静,熟稔给少年喂下药丸后迅速将对方打横抱起。
司遥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压低了声音,用只有季青扬与他才能听到的声音说:“下次不要在宴西面前用斩生剑谱。”
少年垂下了头,他的嘴唇淌出鲜红的血——是被他自己生生咬破了。
他闭起了眼,脸上闪过失落神色,最后化为虚无。
宴西昏迷之后一直高烧不退,司遥不眠不休照顾了整整一天,待对方面色重新红润后才微微松了口气。
他揉了揉酸痛的太阳穴从房里出来,第一眼便看见了站在树影底下的季青扬。
他今夜着了身白衣,望向皎洁明月的目光极深,又似极沉默。
季青扬见了他便走过来,神情不似从前那般生动活泼,他垂下眼睫,淡淡说:“师傅,你出来了。”
只要一看到季青扬,青年就很难不想到宴西面色苍白大汗淋漓的模样。
司遥看着他,心情十分复杂难明。
少年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扯了扯嘴角,抬起头,眼眸中是盈盈波光:“我想听一听,你一直想要找的那个人究竟是什么样子。”
司遥发觉对方眼睑上有颗细小红痣,竟不知不觉看了许久,半晌才怔怔回神:“我也不知晓他究竟是什么模样……”
季青扬便低声说:“那他一定对你很重要。”
青年不禁抚上了手臂上的疤痕,疼痛似乎已经浸透进了骨子里,蔓延开丝丝缕缕的涟漪:“他叫宫翟。”
“宫翟?”
季青扬忽地蹙起了眉,他脸色白了白。
“怎么了?”
司遥察觉到他的神色不对。
“不,只是……”
少年话还未说完,房内便传来“咚”的一声,重物倒地的声音,青年脸色一变,立即转身向房内走去。
季青扬低下头,他看着月凉如水,忽觉得心口疼痛,少年缓缓跪了下来,蜷缩起了身子。
额上都是豆大汗珠。
………
这几日司遥只是忙于宴西伤势,他已经为少年接好手筋,可要想治好宴西身上的陈年旧伤,却差了一味药引。
这药引难寻,不生长于灵气充盈的九重天之上,反倒生长于凡间瘴气弥漫的陡峭山壁上。
此药引最麻烦的是,并不能由九天之上的人来采摘,那药草受不住凌冽真气,会化为灰烬散去。
想要摘下这幻灵草,需要一位武功奇高,且不惧毒障之人。
司遥想到了一个人。
青年找到他时,少年正在院中练剑,他剑势如虹,神情坚毅,见到司遥时又很快变成一副春阳般热烈的笑脸:“师傅你来了。”
司遥言目光忍不住落到少年的眉眼间,那颗红痣长得太好,恰巧在眼皮褶皱之内,随着眼睫眨动若隐若现,十分生动。
他不自觉有些走神,直到看到季青扬疑惑不解的神情,青年才如同被烫到一般,倏然别过了头:“宴西的手筋已经接上了,可照常练鞭。但想要治好他的旧伤,还需要一味幻灵草。”
季青扬听到宴西手筋已经接上时,眼眸一亮,但听到幻灵草三字时,神色又微微一变。
“你可知晓幻灵草在何处?”
少年一眼看穿他的心思,并不拆穿,反倒主动请缨:“我知晓怎么去,让我去吧。”
司遥别开了目光,不知为何,反倒生出些不自然来:“宴西既是为你娘受伤,你帮些忙也是应当的。”
少年笑了笑,并未反驳:“我晓得的。”
季青扬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第二天便不顾季母收拾好了行礼,准备出发。
临行前正巧遇见小心翼翼扶着宴西出来散步的司遥。
少年原本兴高采烈的神情微微一滞,但很快又变作若无其事模样。他大步向前,走到二人面前,眉眼弯弯的讨赏:“师傅,若我寻来了幻灵草,您能不能给我一片您的鳞片?”
青年只看着身旁红衣少年,头也不抬,淡淡说:“早去早回。”
少年眼眸一暗,但很快重振旗鼓。
“我知道了,师傅不用为我挂心。”
……
“既然舍不得他,为何连送送他都不愿意?”
宴西忽然说。
司遥却并未回答他。
“你分明极是担心他,知晓幻灵草并不好取,你便一夜未睡,为他做了道护身符,却又不敢明说,只悄悄缝在他的衣角里。”
“我真不知晓,你到底在想什么?”
红衣少年转身走了。
青年没有追上去。
过了良久,他才抬头去看门口。
那里早已没有少年身影。
司遥抿紧了唇。
…………
季青扬一去就是整整七天七夜。
他行色匆匆,推门进来,笑容却倏然顿在了脸上——司遥怀里紧紧抱着昏迷不醒的宴西。
“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少年原本流光溢彩的眼眸一下子黯淡下来,他扯了扯嘴角,不动声色地将手中的幻灵草背到了身后:“抱歉。”
司遥略微抿紧了唇,他带着面具,少年并不能看清他的神情。
“有没有大夫。”
季青扬愣了愣,强行露出一个笑容:“有啊有啊,我这就给你去找。”
司遥看着怀中人苍白的面色,便一把抱起对方:“算了,我自己去找。”
直到青年走去很远,季青扬才拿出了已经微微有些枯萎的幻灵草。
那明珠一样洁白的幻灵草上沾了殷红的痕迹。
少年一点点垂下眼睫。
鲜血顺着季青扬的手腕,滴答滴答,落在地上。
而少年靛蓝色衣衫的后背处,已然被山石划得鲜血淋漓,浸透出层层墨泽似的深黑痕迹。
…………
季青扬来得太晚,宴西承受不住那仙丹之力,却日日强撑着,终于今日撑不住了,猛然吐出一口血之后昏了过去。
司遥只得以真气替他梳理紊乱经脉,过了整整三天三夜才从房间出来。
他一脸疲倦,出门便看到了靠在门槛边睡着的季青扬。
他眼下也有淤黑,显然是跟着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不知是在做什么梦,神情十分痛苦。
青年犹豫了一下,刚伸出手,对方便倏然睁开了眼。
见到是司遥后,少年眼中惊悸方才退去,他揉了揉眼睛,露出一个有些疲倦的笑容:“师傅,你出来了,那宴西的旧伤是不是好了?”
青年点了点头,还是没忍住说:“你刚刚是做噩梦了吗?”
少年愣了愣,旋即笑道:“是啊。”
司遥见他不欲多言,也不再开口追问,只是吩咐道:“你好生照顾宴西,此番我有要事,可能要许久之后才能回来。”
出乎意料的,少年这次没有多说,只是恭敬行礼:“我知晓了,我会定当好生照顾宴西。”
司遥赶回来云上间,他已在人间耽误了五月有余,折算成九重天上的时间,便是他已经整整半日无影无踪了。
此事若传到了姑姑耳中,又免不要是一阵耳提面令。
果然,他回去时,司萸已坐在了书房中,面有薄怒,一见他就猛然一拍木桌:“当真是能耐了!竟又敢不吭一声私自下凡去!”
司遥抿唇道:“此次下凡……”
司萸打断了他,怒气磅礴:“你莫要以为我不知晓你下凡去是为了什么!”
“定又是因为那宫翟!”
“说!你是不是通过轮回镜去寻他转世了?”
青年叹了口气:“既然姑姑你都知晓了,何必发问。”
女子气得脸色通红:“不知悔改!你是不是嫌活腻歪了?!又去招惹那天煞狐星!”
“姑姑!”司遥蹙起了眉:“他不是天煞孤星。”
“不是?”司萸冷笑说:“在九重天就克死了娘,差点又克死了爹,现下轮回转世了,还要勾得你为他劳心费力!”
“不过那又如何,他终究是嚣张不了几日,命书上写得明明白白,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不得好死!”
司遥忽地面色一沉:“姑姑,你看过轮回镜了?”
女子却避而不答,她沉默良久,口气放和软了些,屈指点了点桌面:“姑姑是去看了轮回镜,可并未对那宫翟做什么。”
“我知晓你是个重情重义的孩子。不如这样,你在云上间待三日,只要三日,好生将这些来往宾客招待妥帖了。”
“我便让你下凡,与那宫翟转世见面。凡人之命短暂,如同蜉蝣,朝生夕死。既然如此,我劝不动你,就索性让你下凡去陪他几日。”
“此话当真?”
司萸看着他,微微一笑:“自然是绝不作假。”
司遥抿紧了唇:“我答应你。”
在宴席上,不知为何,青年一直觉得心有惴惴,十分不安。
三天还未过,送走最后一位仙君,司遥便匆匆下了凡间。
季府门上贴了两道封条,原本的金匾也破旧不堪,耷拉到一旁去,显得十分凄冷萧条。
司遥蹙起眉来,有人见他衣着不凡,气宇轩昂,便上前搭话:“公子可是在季家有故人?”
这是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老乞丐,有一只眼睛只剩下了眼白,另一只完好的眼眸还滴溜溜地转着。
司遥丢了块银子给他。
那乞丐立即眉开眼笑起来,小心翼翼地咬了咬,便自顾自说了起来:“这季家大少爷当初可是鼎鼎有名的绝世天才!季府也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一流门派。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可不测风云,人有祸福旦夕。许是老天也看不过眼了吧,让这季府竟一夜被灭了满门!而那心狠手辣之人,正是那惊才绝艳的季青扬!”
“不可能!”司遥冷冷睨了他一眼:“季青扬绝不会这样做。”
老乞丐十分宝贝地用已经看不请颜色的袖口去擦手中银锭,闻言有些不屑:“若是他清醒的时候,自然不会这样做。可偏偏那时这季青扬修炼斩生剑谱到了第十式,许是他急于求进,导致走火入魔了也未可知。”
“总之这原本名满天下的季府便从此落败下去咯。”
“可笑这季府满门竟还是死在自己引以为傲的‘天下第一剑’手中!”
司遥脸色愈发阴沉难看:“季青扬呢?”
那老乞丐露出个笑容,他搓了搓掌心,眼睛滴溜溜往司遥腰间钱袋一转:“这个嘛……”
青年解下钱袋,扔了过去:“继续说。”
“好好好!”老乞丐用手掂了掂,笑容愈发谄媚:“若是这事您问其他人,他们定当不知晓。可巧的是,那季青扬被武林盟当场抓获的时候,我就在一旁。”
“当日情状,委实十分可怖。‘天下第一剑’果真名不虚传,堪称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那季青扬一出手绝无虚发,杀人简直如劈瓜砍菜。啧啧啧,加之他眼眸猩红,头发散乱,简直犹如修罗在世!根本无人敢拦!”
那老乞丐越说越起劲,唾沫横飞,口水四溅:“就在众人都拿他没有一点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去之时。突然有一少侠横空出世,他剑势如虹,内力深厚,竟能与那季青扬不相上下!”
“季青扬即便再厉害,双拳难敌四手,最终还是被降服了。那武林盟互相一通气,决定废了这季青扬武功,将他关于武林盟之中,由那少侠看惯。”
“那少侠因此一战,名声鹤起,步步青云。这不,娶了前任盟主纪冷的女儿不说,还因众人推崇,以二十出头年纪就稳稳坐上了武林盟主的宝座!这宴西啊,当真是命好!旁人羡慕不来。”
宴西?司遥心头一惊,又倏然冷了下来。
怎么会是宴西?
“要我说啊。”那老乞丐还未曾发觉青年异样,兀自滔滔不绝:“这季青扬走火入魔之时不过十九岁,竟已武功如此之绝高,连武林盟众人也奈何不得。若是不急于求进,日后成就不可估量啊!”
青年急切打断了对方:“武林盟在何处?”
老乞丐愣了愣,给他指了个方向:“就在南边的霜叶城中。”
司遥以缩地成寸的法术,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到了那老乞丐口中的霜叶城,稍一打听之后,便来到武林盟。
面前府邸,写有宴府二字,建的十分气派,雕梁画栋,金匾高悬。连门口石兽都面目分明,惟妙惟肖。比之从前季府,堪称有过之而无不及。
司遥心中升起百般滋味。
“阁下是找何人?”
开门的是个睡眼惺忪的蓝衣仆人,见了司遥便微微一愣,瞌睡也醒了大半,说话也期期艾艾起来:“阁下……阁下是?”
“司遥。”青年轻蹙起眉:“我找武林盟主宴西。”
“好……好好。”那仆人终于回过神来,颤颤巍巍向府里走去,一边走还一边低声嘀咕:“奇怪了……从未在武林盟中见过此人啊。”
“怎么瞧着这模样比我们盟主还要吓人些。”
宴西听闻是司遥来了,十分高兴,亲自来迎。
对方已然是青年模样,身量极高,容颜却不似从前那般雌雄莫辨,反倒出落成一种刀锋般逼人的俊美。他也不似从前那般阴沉,反而十分爱笑,看起来自有一番温文尔雅,亲切大方。
司遥见他模样,也微微一愣,旋即也不多说,开门见山说道:“季青扬何在?”
宴西眼眸一弯,还是那副笑意盈然:“你我二人许多年不见了,还未好生寒暄。未曾想你一来竟不是问我近况如何,反而是先问起青扬的事情了。”
“从前你可不是如此,当真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了。”
司遥被这一番绵中带刺的话逼得无言以对。
“罢了罢了。”青年便笑了,语气中的冷凝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不过与你开个玩笑,如此紧张做什么?青扬暂时不在此处,你可要进来坐坐?”
“季青扬去哪了?”
宴西看了他一眼,似有些深意:“青扬现下没有武功蔽身,身子弱得很。可他偏生还十分任性,受了风寒也不肯看大夫,硬生生给自己拖垮了。我无法,只能将他送去李神医那了。”
“李神医在哪?”
司遥惜字如金。
“就在护城河边。”
青年转身就走。
那宴西似笑非笑摇了摇扇子,良久,才在司遥身后遥遥说道:“不过青扬从前受了刺激,现下精神不太好,你去的时候小心点,可千万莫要被他伤着了。”
…………
青年来到了护城河边,一大片摇曳花田,生得奇形怪状,就连司遥也未曾见过。
他看着面前一切,总觉得四处透着古怪。
正经神医,会住在这种地方?青年蹙起眉。
司遥方才走了几步,就被人扯住了裤脚。
那人蹲在地上,一身脏兮兮的深褐色长衫,褴褛至极,十分瘦弱,发如蓬草,遮蔽住了面容。衣衫大开,露出瘦骨嶙峋的胸口。脖子上带了手臂粗细的铁链,锁在一旁的篱笆桩子上,一开口连话也说不清:“呃……呃……呃。”
青年心有不忍,蹙起眉来。
“李神医何在?”
“李神医何在?”
他叫了两声,终于从花田里钻出个人来,那人一身的鹅黄花粉,随意掸了掸,便走了过来。
“我就是,怎么了?”
“你怎么将人如畜生一般锁起来?”
司遥冷冷看他。
那神医指着地上少年模样的人便笑道:“人?什么是人?这算是人吗?”
“你怎么说话的?”
“这位公子,您别急着下定论,先看看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