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后来大家都睡得很好。虽然笑了一通把我整个人都笑精神了。盯着天花板定了半天，听见外面风声逐渐安静下来，才止不住眼皮沉坠坠地合下来。后来一夜无梦，难得拥有这样清净的夜晚。

第二天清晨的时候醒得也很早，但并没有出现什么低质量睡眠的征兆。我蹑手蹑脚往外走，看了一眼先生或许还没起，鼓鼓的像一座小山一样的被子覆盖在身上，这样的天气在早晨尤为的凉。一缕捆好的长头发从被子一角露出来，落到白色的被单上根本就看不到了。下意识拽进自己刚刚穿上还没有焐热的外套，绕过主卧室从门口溜出去。多事的夜晚终于过去，今天的早晨与往事并没有什么差别。顺着路淡淡的烘焙的香气也逐渐明显。

今天的厨房格外的热闹，几个跟我关系比较好的太太都早早的跑过来，听拉姆齐夫人说几个太太这几天都担心得躁得慌，昨儿夜里太太看夜色太晚也没立即告诉她们。早晨一起来她们看拉姆齐夫人神色红润，便预感到些什么。这时候早就涌到厨房来。白灰色的裙子团团的挤在一起，在太太的劝说下几个人站在距离操作台远远的门口。我进去就被几个人团团围着，年龄偏大的太太们一会儿摸摸我一会儿打听是不是有什么恶人来抓走我的，恶人早就被吃到肚子里了倒是被我折腾得不行。这句话没直接说出来，太太们虽然都有一定阅历，但这类脏些血腥些的事情还是完全没有心理预期的。笑着说一切都好，只是那天夜里突然想出去找点儿东西就贸然离开了，不停地给几位太太道歉，顺便儿把之前帆布袋里的小玩意儿分送给各位太太。

顿时厨房里除了食物烹调的声音，挤满了太太们的笑声，比平时节日还要热闹一些。这个宅子里听闻许久没有过什么节日了，大都是在庆祝日草草过去。今天倒是因为这点儿不起眼的事，只一小群太太就如此热闹。我看到挤在几位太太身后，羞涩躲着我们眼神的一个消瘦的影子，绕过去看到是平时虽然没什么交集但是一直待我非常有礼的让娜太太。与别的太太风韵饱满的样子不同，她脸上轮廓分明，两个颧骨凸出，脸颊上又缺点儿肉，看上去总是刻薄了一些，平日里也总只是专心工作，不打跟人来往。我扭头取下包上自己带了多年的一个玉石坠子，团在手心里走到她跟前。

“太太之前托您照顾了，这是我从我那边儿带过来的玉，不是什么好料子但是带了多年了润头很好的。”我递给她，她一时不敢接下来。殊不知人间的物件儿对于白色人而言基本都是天方夜谭。这种真正被宇宙喷出来的物件儿的组合，虽说与思维力没有孰优孰劣之分，但是完全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东西，总是因为少而显得新奇有珍贵的。

我说得声音压得很低，这样的物件儿虽然与赠给其他太太一对一的东西不同，但是也是真的精贵了。让娜太太眼神难得的波动不已，看上去没有平日那么冷静。捧着又不知道怎么办，只是一直嘴里说着收不了这种礼。推着我要还，可是又觉得精贵得很生怕给打了。

“当时是太太冲去找我，然后去找先生的吧。”我没有直接接过来东西，而是继续小声问她。此时其他几位太太早就彼此交流自己的小物件不可开交了，热闹得根本顾不得我们对话。

让娜太太眼神变得动容，直直看着我，不知道拿出什么状态，回答哪一个问题为先。

“太太一定是有原因这么做的，当时宅子里那么乱您还注意得到我，我要有感谢的态度的。”

听得我几番话绕来绕去，早也就放弃了推让，粗粗的声音说了一句感谢塔先生的礼物。我看上去根本就是个小孩儿，这个称谓在我身上显得尤为的老成。她把东西放在贴身的口袋收好，拉姆齐夫人此时开始让我们安静一些。

“先生的小礼物大家都收好了，别吵吵嚷

嚷得一会儿弄坏了。差不多时间也到了各位太太也赶紧做事吧，今天事情也不少呢。”我看到随着声音转动，一块金黄的吐司被切得整齐。这才分开四处散去的太太们把空间给腾了出来，让娜也给我行了一个礼跟着太太们消失在门口。厨房正中央的空地顿时恢复往日的空闲，这样大的厨房是拉姆齐太太自己的空间。拉姆齐夫人管理的内容多而反复，根本想不到可以是一个人料理完的事情，想必她拥有比常人多的时间，才能如此有求必应。料理白先生的伙食是她一直坚持的，先生年轻时就一直与她一同生活，口味也只有她最为了解。在日常事务里添加一份烹饪的任务，对拉姆齐太太而言也是轻而易举。

食材一个个都工工整整摆放好，今天的早餐尤其丰富，从红茶到甜粥，椰蓉奶糕到本尼迪克蛋。我仔细找了找没看到之前送太太的火腿，眼睛里就藏不住问题了，太太看我一眼，微微笑出声，说还没想好如何烹调合适，这样好的东西都不舍得用。

我劝太太说尽管做，这东西以后还是好买的。听我意思是还要出这么远的远门，太太一下子紧张了不少。她真不知道这个小祖宗如果又一声不吭出门了另外一个小祖宗又要变得多痛苦不堪。想了许久各种可怕的情况，耳边儿除了我絮絮叨叨的声音以外，听到了钟的声音。果然今天还是有些迟了，她立即吩咐手下的几位年轻太太把食物拿好送到餐室，一边儿发现今天已经这个时候了先生还没动静。想了想先生这么久没有变回本来的少年的样子了，不会还把赖床的性子也带回来了吧。又想着今天日子特殊，定住想了想，眼神如释重负般地笼在我身上。

我觉得大事不妙，本来打算赶紧跑的，早就被太太的声音抓住。“今天要麻烦小姐去叫先生一下了，看看先生是不是有什么事儿，耽误到现在。”先生能有什么事呢？总不能是在自己家里走丢了。“小姐也知道怎么走了，就麻烦小姐帮我这个忙了。”她从来不需要人帮忙，她真的需要人帮忙的地方也不是什么真的好做的事情。我皱了皱眉头，一脸小孩儿不想上学的样子。

“夫人去吧还是，我去不太合适吧。”你去还不合适吗？我觉得这句话一个一个字从夫人眼睛里冒出来，都快带着打字机的声音敲在我脑门子上。我如何合适呢？昨儿做噩梦加深夜聊天的事谁都没说过，对他们而言我不还是一个被先生营救回来治病的野生动物吗？还是大家其实明眼人都心知肚明，如何有爱心的人才会这么对自己抓回来的试验品。前一周先生对待我的态度和这一次失而复得的反应，估计已经足够他们理解事情是怎么回事了。这样的事情又怎么能瞒得过夫人呢？这样成熟的女性眼里是逃不过一点儿秘密的，她能通过自己的思维场钻进你的脑子，用比第六感还准的思路把你含在嘴里的话一句一句剥干净。

像是小孩儿嘴里不舍得吐出来的棒棒糖，被拽出来，让一点儿不承认这很甜的你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红红脸。

啊，感觉自己被出卖了啊。有一种在大庭广众下被人解读干净的害羞。我想来都是挖别人秘密的人啊，今天竟然被这样看透了。可能我真的变得与之前有什么区别了吧，如何都想不清楚是怎样的东西，只是感觉自己思维开始不那么冷静，变得循着另一条陌生的思路飞奔。

没有拒绝的办法，我向来都觉得拒绝拉姆齐夫人这样聪明的大人是一个不可能的事情。她不但聪明而且真的智慧，带有那种用心才能得到的优秀思考力。

我从厨房转身出门，回去的路比之前跑出来沉重多了，早晨的凉气消退了一些，但是露在睡袍外边的脚脖子还是被冷气吹得发抖。我忍不住嘶嘶跺脚，小步小步地往房间走。路上想了半天，一个模模糊糊又类似粉色大锤子的东西在我自己的思维场里活蹦乱跳。一锤锤坏我之前各种坚不可摧的

设定。灰色的思维场瞬间被诡异的粉红色笼罩，糖果、爱心和棒棒糖。思维场里的生物，算是生物吧，一个个类似拿着起哄的小口哨哔哔得吹，还有不知道哪里在的礼花在天上放出爱心的形状。

你一个冷酷无情三代也能被人喜欢？他似乎都听到四代在钱堆里带着墨镜一惊，五代抱着低俗小说斜乜着眼睛。

脸通红，怒而拍桌，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一下子思维场像是掉了滤镜一样回归灰色的本性。三代永远是冷静、沉着，不为了任何东西动心和分心的三代。即使这个身体再怎么招人待见，那也只是怜悯、可怜，看笑话的心态吧。自己这样的人格，被讨厌无数次了自己都清清楚楚。被人喜欢？这样的事情让三代头皮发麻，在他成为主人格以来，这个事情就从来没有发生过，他突然惊觉的反应过来，自己甚至没有应对这个情况的预案！所有事情都不会搞砸的奶油塔三代，竟然出现这样的遗漏。

越想越慌，像是考试的时候才发现一个类型的题完全没复习。这样的情况就是往自己的招牌上狠狠的一锤，不是粉色的一锤，是真的钢筋水泥的一锤。奶油塔又热又恼，气得整个人从肩膀到头皮都在冒火气。

扣了两下门，打开的时候窗帘还没拉开，房间里还保持着昨天晚上的阴暗。先生的床距离门口还有一段距离，绕过卧室的主厅才能进到卧室。窗帘拉着严丝合缝，屋里像是有怕光的动物。在软软的毛毯上走路都不太有声音，我靠近先生的立柱床，看到杯子只有轻微的扭动。左边走走右边走走，都没看出来脸对着那边儿。整个人缩在被子里，我真想一下子把被子给你抽掉。这样太容易被人打了，一大清早就不干好事。找了半天也无果，我从没接收到这样需要温柔的委托。叫人起床需要多大的技术，才能让人又不生气又甘心起来。无论任何人叫我我都会打发雷雨，骂人骂上十分钟再开始怒气冲冲的出门。

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我走到窗户边儿一下子把窗帘拉开，早晨的光透过紧贴的一层薄纱冲进来，把房间里的黑暗和恐惧和类似的可能存在的怪物都逼退了出去。房间透露着整洁和白净，跟刚才简直一个天堂一个地狱。

被子怪兽被光下了一哆嗦，在褥子上扭来扭去。我终于开始白色头发下面洁白的脑门，洁白的眉毛和眼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