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维民带着白弘麒以及百十来个人,轻车简从去往了西北王的地界,冯连奎没有直接开口,先大办接风宴洗尘,又带他们去视察烟田和鸦片加工厂。
白弘麒在大三元经手过鸦片生意,也算半个内行,西北之地的鸦片产量虽然大,但加工厂却是小磨坊,产出的红丸、金丸纯度不够,其中鸦片的含量最多不超过五成,余下部分掺了些药草和杂物,燃起来没有鸦片烟固有的醇香,反而一股烧焦的皮子气。
其次,洋人打开沿海门户,洋鸦片源源不断吸取银元,而内地因为军阀割据、盗贼林立,长途运送鸦片风险极高,往往运输队伍还没走到半路,货物就被沿途的军阀、土匪劫走,以至于内地鸦片价格低廉至极,也没有渠道销售到富庶的沿海地区。
冯连奎干了这么多年,靠着不上乘的批量鸦片,仅是满足周遭苦力们的吸食需求,也勉强养活了整个西北军,可以说相当有潜力。
而西南一带,云贵川的生意被龙门一家独拢,想在烟土上发大财,加工技术尚且好说,最主要的是打通销售渠道,最好找人代销。
白弘麒给他出了主意,安维民趁机说道,不仅要拉拢财阀还要尽快在沿海地区占领地盘,言下之意,近水楼台就是山东。
冯连奎略微受教,立马召开会议同部下的“五虎猛将”商议,一群人七嘴八舌倒也商量出一个结果,这么好的资源条件,单干不是办法,找人打通渠道,利润才能开闸涌来,至于找谁,他们暂且瞄上了上海滩的新晋势力,杜门。
从烟土聊到兵工厂,要说安军的装备精良,那也都是从洋人手里购置的,自己还没有本事自产,所以让他给冯连奎建兵工厂那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朝向山西的李竟成看,他并非北洋出身,实力弱小,最开始群雄逐鹿谁瞧得起他?但他现在的实力不容小觑,原因就在于李竟成这么多年安分守己,韬光养晦,在山西搞出一座实力雄厚的军工厂,下辖炮厂、枪厂、弹药厂、工厂,武器弹药完全能自给自足。
冯连奎一听这话又是羡慕又是恼怒,他们的鸟枪和大刀片子更上不得台面,他愈发下定决心造一座兵工厂。安维民把话说的这么开,他还是没有明白,军工厂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李竟成那里就有现成的。
安维民总是把话头往开战上引,绕来绕去冯连奎明白了,安维民是想撺掇自己和他一起去打山西山东。
仔细想想他说的也对,早打晚打都免不了,先下手为强。一拍即合,冯连奎欣然答应东征,又准备宴席欢送安维民。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哪知道白礼贤跟了过来,当初他能循着蛛丝马迹从上海找到河南来,在陕西找到白弘麒更是不在话下,外人免不了要说闲话,白参谋还是个拖家带口的。
冯连奎很尽东家之谊,瞧白礼贤还带着一个小孩子,于是给他们准备了一辆返程的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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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太阳高高悬挂,全副武装的队伍行走在高原上,高原黄土裸露,沟壑纵横,赤紫的岩石在脚下匍匐千万里,往高原下望,青黄分明的草甸植被错落铺开,还能看到古窑藏在贫瘠的天然巨石之中,地势险峻至此。
白庚辰和白弘麒同乘一匹白马,那匹白马先前被岳关山打瘸了腿,只适合慢慢赶路。安维民同他话闲道:“这里真不是人住的地方,听说要找个熟人唠嗑,还得翻个山越个坎,回来一身黄土一身汗。”
白弘麒在黄土和秋风之中擦了一把脸,脸都有些粗粝,他问道:“这条路无边无际的,还要走多久?”
安维民笑道:“就快了,到了潼关城就上火车,你要是嫌累,先进马车里歇会儿。”
白弘麒摇了摇头,他不想去听白礼贤的唠叨。白庚辰在他身前坐着,白弘麒教他背了一首古诗,教了十来遍,嘴皮子都快磨破了,白庚辰才记住一句“山入潼关不解平”。
安维民伸手一胡撸白庚辰的脑袋:“你小子可真是够笨的!”
白庚辰睁大眼珠子瞪着他,瞪两眼又向上翻了个白眼,他看着白弘麒说:“三哥、三哥,我们快点回家,小阿丑还在家里等我。”
就在众人有说有笑的时候,队伍后面杀出一路挥舞着钢刀的马匪,他们道听途说,听说冯连奎押给这队人好几箱烟土,就在马车里装着,领头的跟了一路,确定他们确实只有这百十来个人马,有胜算就敢枪。
于是马匪一拥而上,给安军来了个猝不及防。
喊杀声响起的时候,安维民立即掉转马头,他耷眼一扫,马匪的人数还不少,全部直奔队尾的马车去了。安维民连忙解开军装扣子,他看着与常人无异,实则身上还绑着二三十斤的子弹和手榴弹,他用牙齿咬住引线一扯,一边扔炸弹一边看向白弘麒:“你先往前走,我殿后!”
白弘麒回头一看,混乱的厮杀场中炸开一朵硕大无朋的礼花,火和热卷着黄土向四周波及开来,他用手臂挡住惊慌哭泣的白庚辰,同时看到有马匪攀上了马车,他脸色煞白:“爸爸还在马车里!”
白礼贤疲顿地睡了一觉,浑浑噩噩间被吵醒,就感觉异常颠簸,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周遭发生了什么,一个手持大刀的壮汉,挑开车帘闯进了马车。双方皆是愕然,马匪头子没想到扑了个空,气急败坏就举刀砍向白礼贤。
“你是什么人!”白礼贤话还没说完,肩上就挨了一刀。马车里空间狭窄,白礼贤无处可躲,凶神恶煞的马匪头子眼瞧一无所获还折兵损将,又在白礼贤身上乱砍一气。马匪头子跳下马车滚了几圈,在嘈杂声中爬起来大喊:“兄弟们,赶紧撤!快撤!”
白马颠着跛脚向马车方向跑,白弘麒压低身躯,用胸膛把白庚辰牢牢护在身下,他抬手一枪击毙了马匪头子,马匪慌了阵脚,立马被反应过来的安军打了个屁滚尿流。
白弘麒上了马车,就见白礼贤已经成了一个血人,蜷在一滩血泊里全身抽搐。白弘麒忽然在他身旁跪下,将他上半身揽进怀里,他面无表情落下两行泪,五指颤巍巍覆上白礼贤沾满鲜血的面孔。
白礼贤眼眶里都是血,他转转眼珠,在血色朦胧中看见白弘麒,他被马匪砍了十多刀,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回去。
白礼贤蹙起眉头,嘴里不住地吐出浓稠的鲜血,喉咙被血液腐蚀了一样嘶哑,他紧攥住白弘麒的手,断断续续说出一整句话:“弘麒,我知道你恨爸爸,恨我从小对你管教严厉,恨我只知道给龙家人做奴才……可我打小无父无母,龙老太爷把我领回家,一养就是三十年,这恩义我就是做牛做马一辈子也还不清……”
白弘麒用袖头擦去他脸上的血污,悄无声息地流着泪,低声说道:“爸爸,你别说了,马上就要到潼关了,没事的。”
白礼贤虚弱地咳了咳,执意要说:“你大哥在美国安家落户,你二姐是嫁出去的姑娘,爸爸全指望着你,想让你好好的,你亲娘走的时候你还小,我想再续个弦来照顾你,早知道你长大了要怨我娶继室,爸爸说什么都不会再娶。”
白弘麒摇头:“爸爸,我没怨你,不再说了。”
白礼贤眼前阵阵发黑,他不敢闭上眼,唯恐再醒不过来,凭借着飘渺的生息,他一字字说道:“爸爸不是逼着你去找少爷,弘麒,小麟是爱媛的孩子,你也是爱媛的孩子,你是他的亲哥哥,等老爷百年归土,小麟在这世上最亲的人就是你,你一定要替老爷、替你亲娘照顾好他,还有庚辰,他还那么的小……”
白礼贤慈爱温柔的目光被血色水壳笼罩,他阖眼流出眼泪,最后说道:“你答应爸爸……”
白弘麒不知道是何感想,怕白礼贤死去,又深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只是默默流泪,始终没有应允,仿佛到了最后还要和他犟,再犟这最后一次就永远也不能和他犟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