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历一九二七年秋，中原，洛阳。

宽敞的深宅大院充当总军部，戎装整齐的大小军官各司其职，唯独白弘麒有特权，他不必去参谋处，而在后院的石桌旁坐着，教导白庚辰读书识字。

白庚辰穿着又宽又肥的小号军装，露出芦柴棒似的胳膊手腕，他不长身体，还不长脑子，教了一上午，一个斗大的字也没记住。白弘麒心中暗想他还真是笨的可以，自己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能读连篇洋文。

白弘麒最后考他一遍，白庚辰在六个大字里认出来一个，白弘麒才肯放他去玩。

白庚辰一上午如坐针毡，此刻受了特赦一般，欢天喜地去找小阿丑，小阿丑就是那只奇丑无比的花猫。

白庚辰蹦蹦跳跳跑出去，安维民就走了进来，双方对视一眼，安维民道：“阿麒，有封信。”

白弘麒一点头接过信封，撕开封口，倒出信纸，大致看过之后，对安维民说：“龙叔的信，让爸爸回去。”

白礼贤在这里呆的时间已经够久了，白弘麒不离开，他就有一直赖着不走的趋势。安维民很后悔，当初说什么都不该把白弘麒带出来，相敬如宾的同床共枕，哪比得上如胶似漆的露水鸳鸯，朝夕相处还免不得闹出许多矛盾。

安维民温情脉脉看着他，犹犹豫豫说道：“阿麒，我是没完没了的东征西讨，仗没有打完的时候，与其跟着我吃苦受罪，不如先跟着白叔叔回去。”

白弘麒同他对视，并不能心如止水。

他十八岁，头一回在五龙堂宴会上遇见安维民，他是刚归来的战神，桀骜端庄降临在众人面前，双方不过是擦肩而过，片刻之后，心有灵犀一般驻足回眸，一眼也足够心动的了。稀里糊涂被安维民骗上了床，他也没有后悔，安维民并不像外表那样矜持高贵拒人千里，反而潇洒坦诚，情真意切的时候，还会像个大男孩子，“心肝心肝”叫的他心乱如麻。

白弘麒像个受够封建压迫的大小姐，不顾一切要和情郎私奔，后来才发现，原来他的心上人哪儿都好，就是很不检点，还会为了这些不检点撒谎狡辩。你要是问他爱不爱自己，那是一定爱的，无论是躯体还是灵魂，总是爱他这个人的。况且他对外人只有原始欲，不动心不动情，自己犯不着争风吃醋。

白弘麒心里完全能说服自己，可是生理上接受不了，他可以和安维民来一场轰轰烈烈柏拉图之恋，一旦牵扯到爱欲，他就觉得受了玷污，这样会让他觉得自己和安维民在外面打的野食没什么两样。白弘麒偏又无可救药爱上一个让自己难过的人。

安维民亦是时常惘然，和白弘麒朝夕相处他才发现，白弘麒根本就是一个疯子，不仅有严重的洁癖，而且还有不可名状的心理疾病，稍微受点刺激就难以自控。他宁可背后偷偷吃药，也不肯和人交流以寻求疏导，更怕别人点破他的疯病，甚至不能在他面前提起“疯”这个字。

即便如此，安维民还是爱他的，如果说一开始只是在花花世界里玩玩而已，后来炮火连天毫无浪漫可言，天长地久也不厌倦，那便是真的爱上了。

可二人之间的矛盾是环环相扣的，白弘麒越是无法接受，安维民越是会让他更加无法接受，即便不是明目张胆，也要偷偷摸摸。安维民又无法对他强逼压迫，不然就是在逼他发疯，逼他去死。最好的办法就是顺其自然，不要宣之于口。

白弘麒在心中盘算，明年这个时候，他和安维民的感情就满七年了，年复一年，桂子开了又落，竟是这样快。

白弘麒看四下无人，才悄声对他说：“哥哥，仗总有打完的时候，你什么时候歇了，我自然就歇了。”

安维民把手轻轻搭在他手背上，白弘麒蜷曲了五指下意识要躲，他觉出自己有些过分，便不再动，手让安维民牢牢捉住了。安维民笑说：“到时候我们就安安稳稳过快活日子，再捡几个孩子给我们养老送终。”

白弘麒腹诽，要是孩子都像白庚辰一样，那就不用想安安稳稳了：“捡几个孩子？”

“你想捡几个就捡几个。”安维民捏了捏他的耳垂，顺势揽住他的肩膀，嘴唇若有若无贴着他的面颊，柔声道：“心肝，我真爱你，舍不得你。”

白弘麒没有正面回应，只是在心里记下了。

他垂着眼，安维民看着他，一直一直，像是要看到天荒地老。

良久安维民才说道：“阿麒，我可能要先离开一段日子。”

白弘麒问道：“去哪儿？”

安稳民用面颊挨蹭他干爽洁净的短发：“前两天老冯给我发电报，想让我们帮他建座兵工厂，让我去视察情况，顺便去看看烟田。”

白弘麒毫不犹豫道：“我和你一起去就是了。”

安维民还想和他“小别胜新婚”一场，又不忍心拒绝他的追随。

——

西北军虽则人马众多实力剽悍，可装备还停留在冷兵器时代，和现代化的战斗器械相比，十分落后，大刀片子简直不值一提。而安军每年在装备上投入的军资占了所有军需的三分之一，在整个北洋军中，还没有人能与之匹敌，既然是同盟，那就要互利互惠。

冯连奎这个人是很不错的盟友，也是最强悍的劲敌，他部下的大小将领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情同父子。冯连奎好比一根绳子把这些人串起来，一旦绳子断了，每一个人又都是一个小冯连奎，他这西北王名不虚传。

革命军有江浙财阀的支持，一旦打过来，必定最先拉拢冯连奎，冯连奎盘踞陕甘宁，贫穷荒芜里更需要一点风花雪月，整个军部最缺的就是装备和大洋，最见不得的就是官位和美女，倘若他受不了诱惑就此倒戈，安军与之毗邻，必定首当其冲。

安维民即便同他结盟，盟友关系也相当脆弱，现在是最好的机会，趁着直奉势不水火，一路向东攻下山西、山东，到时候占据大半个中原，他就不会为了蝇头小利倒戈相向。

打定了主意，安维民可不是去给他建兵工厂，而是催促他快些发兵东征。

白弘麒把来信交给白礼贤，白礼贤看过之后没说什么，当白弘麒提到要去一趟陕西，他十分不淡定。白弘麒去山东的时候就没吱声，害的他提心吊胆，此刻白礼贤声色俱厉：“你就是铁了心要当丘八卖命，也要跟我回北京，你跟着少爷，不比跟着安维民强。”

白弘麒认为白礼贤不可理喻，说好听了叫忠心耿耿，说白了就是带着深刻的奴性，他佐助龙天下一辈子，自己就要去佐助龙彧麟吗？他从不认为自己是家生子，他有权利做任何打算：“爸爸，你总是向着彧麟，从来不考虑我的感受，要回你回，我不回，我又不欠他们什么，非得给他们卖命吗？”

在管教白弘麒方面，白礼贤已然精疲力竭，他要求道：“不准去陕西。”

白弘麒能听他的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