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眉颔首,盯着茶盅痴神:“金家在天津卫里权势滔天,惹人眼红、惹人妒嫉,明里暗里结了不少仇家。你娘是北京城荣府的格格,嫁给你爹没多久,你爹就犯了事,被人害得家破人亡。他不逃跑没有法子,一跑许多年,你娘天天的等,我就劝她改嫁,她也不听。等了七八年,你爹回来了,腰缠万贯风光无限,就觉着这么多年没白等,苦日子可算是到头了。”
冯笑仙抬头看了金子一眼,又叹息:“你爹也是薄命鬼,眼看着你娘大着肚子要临盆,不知道他又在外面招惹了什么仇家,被人大街上一枪要了命,你娘怀着你动了胎气,不足月,生出来一个病殃殃的孩子。”
金子看着她额前的白发,偷偷用衣袖蘸了一下眼睛,他爸爸才不是出海做生意掉河里淹死的,就是被仇家害死的。他攥住冯笑仙的手,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姑姑,我还活着,我长大了,我给爸爸报仇。”
“傻孩子,咱们连仇家都不知道,报什么仇?你爹命里犯煞,你好好活着别犯傻。”冯笑仙轻拍他的手背:“乖乖,你能活下来不容易。唉,你爹一死,你娘失了主心骨,整天不吃不喝,连口奶水都喂不出,我就劝她得好好活着把孩子养大,还有你爹留下来的家业,不愁活。谁承想,你爹手下的几个大把头造了反,欺负你们孤儿寡母没有依傍,连偷带抢祸害咱们,后来家业也没了,叫你娘活不下去,我一眼没看住,她就抹脖子去了。”
她顿了顿又道:“你是早落地的小孩儿,说病就病、说死就死,我没办法,抱着你去北京城找你外公,你外公也是个孬种,抽鸦片烟抽的人不人鬼不鬼,更甭说让他养活你。我一个老女人,自己都养活不了,怎么能养活一个吃奶的孩子,不如都死了一了百了。可是我下不去手,姑姑一辈子无儿无女,你还那么小,下不去手,那时候我就想着我活一天,就养活你一天。”
她擤了擤鼻子,慈爱笑道:“后来好了,你爹以前的老友听说了这事儿,派人把你接走,我听说他家里富贵,你跟着他总好过跟着我过穷日子强,狠狠心就把你送走了。没想到金子长大了,还能回来找我,姑姑没白活、一点儿没白活,你爹娘在天之灵,也安息。”
“姑姑……”金子心里泣不成声,他没想到自己小时候是这么大的累赘,让娘和姑姑为自己吃了这么多苦,嗓子眼被哽的发疼,他低下头,积攒的眼泪一涌而出,断断续续说道:“姑姑……以后……我来照顾你……没有你我不能成人……”
冯笑仙抬手抚摸他的头顶:“傻孩子,你照顾好你自己姑姑就放心了。姑姑现在活得安稳的很,你姑父是个鳏夫,带着一儿一女,我还有儿媳妇还有孙子,把我们一大家子交给你可不得了。知道你好好的,姑姑就放心了。你在龙家过得好么?怎么想起来回天津来?”
她环视四周,又打量他的衣装,略带疑惑:“怎么还上了丘八的地盘,你可不要去当兵痞子。”
金子擦了擦眼泪,鼻子里闷哼几声:“姑姑,说来话长……”
堂屋外,岳关山蹲在石阶上,从袴兜里摸出香烟夹子,左掏右摸没翻着火柴盒,他扭头对蹲在一旁的龙彧麟说道:“大哥,借个火。”
龙彧麟微仰着脸,风吹柳枝摆,光影在他脸上变幻,他直视前方:“没有。”
岳关山手里旋转着烟盒子:“没有就没有呗,一脸苦大仇深,谁欠你了?这么久没出来,没准就是真的,唉,老子算是把大姑得罪透了。”
龙彧麟抬手干搓了一把脸,岳关山嗤笑道:“怎么了这是?找着大姑你不高兴啊?”
龙彧麟淡淡道:“没有,本来我就打算带着金子来找他姑姑,现在找到了他心里肯定高兴。”
岳关山点点头,静默一会儿,他用胳膊肘戳了戳龙彧麟的大腿,拖长腔调道:“你为什么不拦着?”
龙彧麟适才扭头看他一眼,他死寂的心神终于激宕起来,春光明媚尚在,草木葳蕤里骤然卷起飞沙走石,他猛地攥住岳关山的衣领,盯着对方近在咫尺的面孔,恶狠狠地说:“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拦着?我心里折腾了快十年!不想让他难受、不想让他恨谁,你凭什么说我没有拦着!”
香烟盒子掉在脚边,岳关山猝不及防挨了一拳,他用指腹揩去嘴角的血,龙彧麟的影子把他整个笼罩住。龙彧麟墨黑的眉峰带着肃杀之气,他居高临下警告道:“金子要是因为这个受人欺负,我饶不了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