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夹着砂石的盐巴入口,牧淳风只觉眼皮都被齁得耷了下来,见众人尚未提筷,他又立马换做一副云淡风轻的神色细嚼几口,抬头回望众人,客套道:“在下失礼,诸位也请吧。”
若是放在开天前,这些东西也能消受的住,不过是暂且委屈下一条舌头而已。可如今这五道佳肴想必也是得了天蕴的,贸然被蠹人吃了,那就是无异于神农尝百草了。
虽周围人吃得是苦叫连天,呕声不绝,牧淳风确如上了线傀儡一般,僵坐着把盘中的菜食往嘴里送,好似往那灶腑中添送柴火一般。
韦却殊倚在牧淳风身后的一根梁柱前,始终阴着眼注视着红缦后的动静,虽说他也算是楼里赏脸的宾客了,但关于这位神秘的楼主,他却没有半分知详。
待到牧淳风嚼完盘中最后一节柳跟,一阵纷乱磬声又猛而响起,此时的他恍若已经剔去了味觉,伴着杂乱磬声,脑子顿觉一阵眩晕,正要把脸砸到盘中的残羹上,却被韦却殊拎住后领,又反手往他脊柱上灌入一道真气,牧淳风一个激灵又僵直了身子。
取而代之的,是对桌一个汉子颓然倒下的声响,一旁舍人上前探了探地下汉子的颈脉,随后抬头往那红幔处点了点头。
伴着席间人渐渐平息的痛呼,那罄声也倏然停下。再环视四面时,桌旁十来号人,或是扶桌子干呕,又或是捂腹止痛,谁也不多说一句,就等那坐上的主人发话。
“既是用完了接风宴,时候不早了,楼里为诸位备好了上间,就且回去先养精蓄锐,以备明日考察了。”
说完却见那红幔后娉婷身影忽而站起,宽袖一抬,那红帐如同被施了什么术法一般,忽然悠悠荡起,飘至那倒地的汉子的身旁,如林蚺绞杀一般将那尸身紧紧裹住。
牧淳风没去看那红布上的文章,而是迅速回头看那楼主翩然离去的身影。恍然只见得她一身血染般的赤袍,一头虬曲黑发由六柄银钗绞合束着,堪堪露出的耳廓凄白得快与那银簪混作一色。
这身装束,看着却不似本朝所有,倒像是凡土前朝觐上得见的塞北异邦才有的形容。
牧淳风踉踉跄跄的起身,腹中五气相冲,又是一阵绞痛袭来,还想挣扎着起身去追那红影,却被身后人一把握住了肩膀。
却听韦却殊在耳边低声道:“现在你该留意他们怎么把那人活魂挂到那金叶树上去,先看好棺材,再打点屠夫也不迟。”
牧淳风脸色随难看,但还是不禁扯着面皮笑道:“有理。”
不时他们就祭祀一般把人抬到了金叶树的神龛前,再瞧不清细节了。
牧淳风只得含胸躬背,跟着一行舍人往圆楼的旋阶上了二层,正倚在一处围栏上缓神时,正好见那金叶树下红布裹着的尸身凭空消失了一半缩瘪了下去,最后只剩其间一缕幽幽金光荡入了树梢之上。
牧淳风一时看得痴怔,心想这魂上不了天,想必也是入不了地的,就这么婆娑盘着,存续与这名为无间的树间中,既存在却又不存在。
而此时一阵簌簌凉风,带下了树上的一片琉璃叶,牧淳风想伸手去撷,却被走廊上隔了两扇门的一个青年男子半途劫了去。
那人将叶子握在手中,抬头朝寇淳牧淳风儒雅一笑,此人白衫布冠,像个旧时的举子。
最后牧淳风被安排在圆楼西面三层的一间客房里,待人都退了后,他直吞了一整包的霖脉散,一头栽倒在床褥上便外事不问了。
卯时初刻,他再被一股生生寒意冻醒,一睁眼便翻身把五脏六腑中的秽物吐了个赶紧,就着架上铜盆里尚有余温的清水随意盥洗一番后便起身了。
从圆楼往外的夜色漆黑如墨,无半点星光缀着,只有半轮沉底的弦月,无半分晓光。
房内只留了两盏灯笼,一盏悬在门口的横梁下,另一盏则挂在一方妆奁之上。那微微黄光正好被台上一面铜镜投到门槛的白砖瓦上。
牧淳风起先并未留意,现下却觉怪异起来,这又不是女子闺房,怎么有妆奁铜镜这类物事。
倏然,他恍如被那镜中微光吸引了一般,起身坐到了妆台之前,铜镜中是他见了大约两面的脸,此时已是印堂稍沉,双目微眍的面相。
想他也是丢了一魄的人了,这鬼样子也算情理之中。
镜中恍惚,看得不算真切,正当他抬手将额前乱发拢起时,猛然惊觉镜中扬起的双手却如沾满了血水的朽木一般,再垂头细看又并没发现什么异样。
看来这镜子倒把它的原型给照出来了,这便是失去一魄的代价?牧淳风心中疑惑再抬头看向镜子时,铜镜中竟已不再是他自己的容颜。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女人背影,见她一头虬曲黑发铺满整个肩膀,一根足有一尺长的细锐银簪从她的颅骨上斜贯而入,攒成一股的鲜血从那簪尾上细缓滴下,那那嫁娘的猩红流苏一般。
饶是见过不少世面的牧淳风也被这画面惊得往后一退,他踢开桌前的圆凳,微微拘身,不远不近的再看那镜中的光怪。
他顺势操起了靴上的短匕,这算是身上唯一开过光能防身的了,凄冷长夜中他仿佛能听到自己骤起的心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