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这么想。”萧逸点点头，又瞥了顾晏一眼：“此间事了，再给佩玉寻个夫君便圆满了。”
顾晏扭头看着街边的小摊，恍若未闻，半点异色也没有。
颇为满意地点点头，萧逸彻底放下心，遂不再管他二人聊什么，复又走去了前面。
“瞧见没？乱作人家夫君是要乱棍打死的。”长安幸灾乐祸：“你且仔细些，不然佛祖都救不了你。”
“陆长安，你慎言。”
“嗤，怎么，心虚了？我晓得你的手段，真想护着文佩玉的话，哪用得着扮假夫妻？你肯定想逗弄人家姑娘，可惜却不是什么事都能撩着玩的。”
“我不晓得你在说什么。”顾晏冷淡地盯着她：“但我一心向佛，在世之种种皆为尝苦，这一点从前是，现在是，今后亦不会变。”
佛家很讲究一个“苦”字。他们认为生是苦，死是苦，世间万事皆是苦，人活着就是为了经历苦。
他这话说得颇有玄机，长安微愣，正欲细问，杨家却已经到了。
他们此次冒昧而来，杨宁刚好不在。罗氏不便陪伴外客，一行便被引到了老太太的福寿堂。
杨老太太精神矍铄，于正厅里接待了他们，一行人分宾主坐好后就随便聊起天来。
顾晏不在时，一向由长安与楚莫息引着话题；眼下他在，舌灿莲花，引得老太太小丫鬟不住微笑，众人也都轻松了许多。
——怪不得长安一定要寻到他，果然省了不少事。
“哎哟，这个月正好轮着信佛，待会儿我得去烧一炷香。”猛地一拍脑袋，杨老太太吩咐厨房今日吃素：“还有那日子要到了，须得提前准备一番。”
“那个日子？”顾晏扬起眉，佯装不经意道：“许是我记性不大好，最近有什么大日子吗？”
“与外人无关，此乃我们杨家的私事。”不在意地摆摆手，杨老太太放低了声音：“想必你们也听说了，杨家先人——也便是我公公，曾经宠妾灭妻，待到悔时却已经晚了。公公彼时难过非常，于是记下了妻子亡故的日子，每到那天，阖府缟素祭奠，后来就一直延续下来。”
杨老太太原本不会解释这些，可刚刚顾晏花言巧语哄得她开心，她将眼前这几位当了仙师，因而才知无不言。
依着冯涵的说辞，杨老太爷是续娶后才传出的流言。顾晏略想了想，压低声音道：“我忽然想到个事情，许是与府中少夫人不孕相关，只是却要先冒昧地提些问题……”
事关子嗣，杨老太太立时道：“仙师尽管问，休要拘束！”
顾晏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我乃出家人，不是很懂俗世感情。既然杨老太爷如此深爱发妻，怎的那么快便续娶了？”
“仙师有所不知，那后续的夫人乃是先头那个的妹妹。彼时老头子年纪尚幼，需要人照料，突闻娘亲惨死的噩耗，他又生了场大病。我公公生怕这孩儿落下病根，而先夫人姐妹俩一母同胞，长相相似，老头子看着人家就喊‘娘’，这才匆匆把人娶了来，整桩事却与后续的夫人毫不相干。”
杨老太太口中的“老头子”是她的夫君、已故的杨老爷子，顾晏恍然点头，却又叹气：“素闻老太爷乐于助人，豪爽大气，不想竟也会做下这等糊涂事，阿弥陀佛。”
“可不是！”难得找到人八卦，杨老太太也好生奇怪：“我曾听老头子说起过，公公婆婆原是极恩爱的，若非婆婆突然亡故，谁也不晓得公公竟会做这种事。
“那女人不是府里的，一直叫公公养在外面，事发后我们才发觉她的存在。不过她也没落着好，原想着抬进府内做个姨娘，可这等凶残冷血之辈，因为嫉妒就买通下人，使得夫人不能安眠，我们府里断断容不下。”
她说得自然，话里的漏洞却不少。杨府好歹也有些规模，女主人的尸体怎会轻易叫人偷运出府？只是天长日久，没人探求真相，这话说得多了，大家也便都信了。
今日一番深谈，可以肯定杨老太太也不清楚当年究竟发生过什么，如此杨宁就更不知道了。一行告辞离开，合计后决定再去清潭寺附近瞧瞧。
不过，这次看的不是墓，却是那汪颇为神秘的小水潭。
“一个两个的都说底下有龙，正好咱们也长长见识。”长安的腿脚仍未大好，由萧逸扶着走在中间，前面楚莫息、巴雅尔打头，身侧是黎平，最后的则是顾晏：“如果这里真有龙，岂不便成了龙脉之所在？”
传说每个皇朝都有条龙脉，若是龙气耗尽，国也就败了。
天下混乱时，也曾有人心术不正，网罗术士欲寻尚未成型的龙脉，以邪法占得先机。可惜天下能人稀罕，能点龙脉的更是少见，最终俱都失败，无一成功。
“别乱说话。”萧逸警告地瞪她一眼，“皇族最忌讳这些流言，你小心以后说惯了祸从口出。”
“知道了知道了！”长安伸手在嘴上一划：“日后我便是无口少女了。”
“嗤，老大年纪还敢称少女。”顾晏在后面嗤笑，并未压低声音：“也罢，总有蠢货喜欢自欺欺人，以为这样就能重回二八年华，反正……呵，个人开心便好。”
长安离开家时刚及笄，漂泊到如今却是已经十九了。她从没在意过年纪，此刻耳闻顾晏冷嘲热讽，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事实。
然后，整个人都不好了。
“无妨，”萧逸温声安慰她：“我比你还老呢。”
“……你果然也觉得我很老？”
萧逸近日的马屁总是错拍到马腿上，已经被骂出了经验。他晓得眼下是多说多错，只好目视前方，假装在看光景。
……结果长安就更糟心了。
蔫头耷脑地走到小潭边，长安不自觉地捏着脸，一会儿觉得皮肉松了，一会儿觉得出了皱纹，到最后整个人都阴沉沉的，仿佛笼着一团黑气。始作俑者顾晏却忽然心情大好，觉得天光都晴朗了几分。
“便是这里。”楚莫息停步，低眉看着小潭。
这汪潭水卧在山上，水面不宽，水色青碧，清澈却不见底。他们一早打听过，起先还有人来钓鱼，枯坐几日后却发现水中连只小王八都没有，只好悻悻而归。还有好事的在长绳的一端绑了块石头，欲要探清小潭的深度，绳子都用尽却仍未见底。此后就出了另一种流言，说这水潭连通着地底黄泉，夜半从里面会走出鬼来。
“这该怎么探？”长安探着脑袋朝下望，只见潭水最上面一层是浅绿色，越是往下颜色越深，果然一眼瞧不到底，“你们哪个水性好？”
话没问完，衣袖却无风自动，隐约乒乓地一阵乱响。
长安一愣，掏啊掏地从袖子里摸出一只羊脂玉瓶。打开瓶塞，其内有青烟袅袅而出，不多时便在半空盘踞成了一个龙形。
几人曾在雪山遇到一条将要化龙的蛟蛇，名为乌墨。彼时乌墨失魂落魄，同意跟着长安一路游荡，于是被她装进了祖传的羊脂玉瓶里。它非常静，平日里从不发出响动，长安敬重它是前辈，等闲也不去劳烦。若非这次乌墨突然弄出声响，她几乎都把这事给忘了。
青光一闪，烟雾化实，半空里蓦地腾起一条独角有爪的蛟龙来。
平地忽起一阵狂风，晴朗的日光立时暗淡。厚重的阴云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隐隐有雷声从云层间传出。
蛟不比龙，却也有腾云唤雨的本事。几人匆匆躲到附近的大树下，长安眯起眼伸长脖子：“乌墨，你欲作甚？”
“这里有同类的气息。”蛟蛇在水潭上盘旋一圈，光秃秃的尾巴“啪嗒”“啪嗒”抽打着水面，溅起簇簇水花：“此地不祥。”
——不祥？
这山头，长安与楚莫息甚至是顾晏全都走过，只觉得不是风水宝地，但却并没感到不祥。三人自负在风水命理上有些造诣，正待细问，脚下的土地却忽然震动，隆隆的巨响隐隐从地底传来。
“不好，地龙翻身了！”黎平反应最快，当先就护到萧逸身前。只是他还没拉住主子，地面突然如巨兽的嘴巴般猛地裂出个口子，几人恰恰站在巨口正中，连声呼叫都没发出便直直跌了下去。
——
“咝——”
后脑隐隐作痛，不断有冰凉的液体滴落眼皮。长安龇牙咧嘴地睁开眼，只觉得全身散架一样疼。
“这是……”
环目四顾，她发现自己正躺在清潭寺旁侧的水潭边，记忆中的阴云地裂仿佛全是错觉。
“——咦？”
低头检查着身上的伤势，长安却瞧见自己身下垫着件面料贵重的外衣，看样子像是……
“你总算醒了。”萧逸的声音响在头顶。她仰起脸，偏巧男子蹲下-身，单膝跪地，手里抱着个装了清水的硬皮果子，“这水我已经生火烧开了，你且喝些。身上有哪里不舒服？”说着就想上手来检查。
长安后仰着躲了一下：“你呢？没事吧？到底是怎么回事，缘何只有我们二人？其他的呢？”
“不清楚。”萧逸眉头紧皱：“我醒来得比你早半日，这小山上只有我们两个人，而且……不太对劲。”
“嗯？”
“清潭寺不见了。”
“不见了？”长安惊诧地扬起眉：“怎么一个不见法？”
“凭空消失了。”
总在水潭边也不是办法，两个人略微歇了一会儿便互相搀扶着在小山上转悠起来。长安的脚踝本就还没痊愈，此番又被崴了一下，伤势加重，日后阴天下雨，怕是要留些隐患了。
这座小山上林木茂盛，偶尔群鸟惊起，扑棱棱地结队飞过，却果然没了清潭寺的影子。
可切实存在的寺庙，怎么会凭空消失呢？即便被官府封了，里面总还供着佛菩萨，又出过佛法精深的高僧，绝没有邪祟敢拿它作怪。
转来转去也没找到影子，长安与萧逸面面相觑，还是前者提议道：“总在这窝着也不是办法，我们下山去看看吧。程许的茅草屋、小学堂，江明心的尼姑庵都离这儿不远，说不准他们已经回去了呢！”
心知这种可能极小，萧逸没有反驳，只是突然半蹲下来：“我背你走。”
“咱们两个都没吃东西，而且你也跌了一下……”
“我没事，别担心。”
见他说得坚决，长安只好试探着伏到他身上：“受不住便吱一声，千万别硬撑。”
“放心，无论怎样，夫人都是背得动的。”萧逸步伐稳健，果然没有受伤的样子：“清潭寺不会是假的，所以我们现在所在的世界，很可能皆是虚幻。”
他也曾被魔障所迷，进入过虚幻的世界，因而对这手段并不惊奇。
“不错，有长进。”长安顺势捏捏他的耳朵：“楚莫息和顾晏都没什么，我只怕黎平肉体凡胎，无法自保。”
唇瓣微抿，萧逸低低应了声：“他自幼就在我身边，仿佛半个兄弟一般，我也期望他没事。”
两个人一路下了山，熟悉的学堂、茅草屋、尼姑庵却都不见了。山下仍然存着村落，甚至还有村民往来穿行，大概是瞧着他们面生，不少都投来探询的目光。
却没一个熟识之人。
长安正琢磨要不要揪个人来问问，却先有个老头凑了过来：“你们俩是外来的？我之前没见过你们。”
“我们是来访友的，哪晓得却走错了路。”长安细细观察他的面色，有人气，有呼吸，有心跳，绝无可能是走尸那类：“请问这里是池安城吗？”
“此处在池安的范围内，却更像个小村落。”老头冲着远处一指，“你们朋友不会住在这儿的，八成在城中的繁华之地。”
长安谢过老者后，想了想，又问：“这附近可有个小学堂？”程许曾说自己幼时便是在那学堂读书的。
“学堂？没有没有，只有个不要钱的私塾，是个心善的秀才开的。听说他倒是想出资建个学堂，好让周围的孩子来读书，真是难得的大善人哟……”
目送着老头一步三摇地溜达着走远，长安与萧逸商量一番，二人先去了秀才处。那秀才家正好就在程许学堂的地界儿，不大的房子里远远便能听到孩子们琅琅的读书声。
“学堂在这儿，秀才家也在这儿，秀才想盖个学堂……”长安心里隐隐有了想法。此时天色不早，暮色渐渐四合，萧逸背着她快步去了城中心。街市上人-流茂密，往来男女嘈杂喧哗，只是长安仔细瞧着，服装款式却有些不对。
“现在已经没人穿这种样式了。”她趴在萧逸耳边低语：“我们先寻个客栈再说。”
落脚、吃饭、付钱，一切都与往常无异。觑见客栈门口藏着个小叫花子，长安对萧逸使个眼色，端起点心背着旁人走了过去。
“想吃吗？”她把点心在小叫花子鼻下晃了一圈，眼见后者直勾勾地盯着不住点头，这才不紧不慢道：“我问几个问题，你且如实回答，答对了这些就都是你的。”
小叫花子闻言，打起精神：“贵人请问。”
“现今是何年号？”
“建武。”
——果然是百十年前的时候。
“如今的县令是哪一位？”
“刘勇刘大人。”
“城中可有姓杨的富户？”
“并无，”小叫花子又想了想：“但我听爷爷说，临城倒是有几个姓杨的。”
长安点点头，将点心全都送了他，拉着萧逸便往城门走，“瞧出来了么？”
萧逸沉肃地点点头：“我们回到了百多年前。”
饶是他见多了奇异之事，说这话时仍有些恍惚：“这世上……竟当真有回到过去、穿越未来的法术吗？”
“佛教有过去、现在、未来的时间维度，这你该去问顾晏。”长安嫌自己走得慢，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继续背着自己前行：“我们初来乍到，并不了解池安，要说百十年前的旧事，就只得杨家那桩了。”
与其在这乱转，倒不如试着去临城找找。算时间，杨老太爷尚没来得及“宠妾灭妻”，说不准他们还能看个经过。
许是这里并非现实世界，萧逸发觉自己身轻如燕，虽然身上的伤痛都是真的，可走起路来一步却胜两步，简直能媲美话本子中的缩地成寸之术。太阳堪堪落山的时候，他们已经站在了临城的街道上。
临城临着池安，名字便作“临城”。池安不大，临城却更小，稍一打听便晓得了杨家的所在。
长安两个找过去时，发现杨家张灯结彩，一派喜庆，门口挤着一大群人，两个管事正在撒铜钱。
“祝杨老爷与夫人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龙凤呈祥，花好月圆，永结同心！”
“祝贺祝贺……”
萧逸手长，一伸胳膊便接了枚铜钱。随手把它送给身边瞧热闹的，他问：“这是在做什么？”
惊喜地接过大钱，那人笑道：“两位是外来的吧？杨家老爷明日成亲，新娘子与他青梅竹马，两家大喜，早晚各撒两遍铜钱，据说还要摆十日流水席呢！”
“这杨家可是做的南货北贸的生意？”
“正是，临城里再没有第二个杨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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