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舒月白悠悠醒来时, 他本以为又如前几世般无可挽回。大抵是已心痛到麻木了, 他这次的情绪倒是没有特别大起伏。
他只是真心实意地觉得累了, 甚至不愿再睁眼。
但耳畔传来一道木门嘎吱声,舒月白微微动了动手指,才反应过来竟已不是躺在那泥地里, 那触感……竟好像是棉被。又听轻轻脚步声, 来人熟悉的味道慢慢萦绕上了他鼻尖。
“你不是要去送死?还回来做什么。”舒月白叹了口气,睁了眼从床榻间坐起,没搭理华裁, 自顾自打量着此处,“你竟能寻到此处, 是想起……”他停了口,又怅然道:“是了,你怎能想得起来, 应是朱砂带你来的……”他难得这般啰嗦,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串, 也不给华裁一个开口的机会。
而自他从榻间坐起, 华裁的目光就落在了他虚握的双手上,他瞧见那十根修长若美玉雕作的手指在轻轻颤着, 便连握紧成拳的力气都没有……
华裁怀里抱着个用几片芭蕉叶编成的篮子,里面盛了些野果还有两只被烤糊的鸟,他听到舒月白在那里絮叨了许久, 也不争辩, 瞧着舒月白情绪大抵平静了, 才几步上前把那兜子食物往榻边一放,咧着唇笑道:“不晓得你们做煞的会不会冷饿,但是一想到这么个大美人躺在那冰冷的地上也不知多久才能醒,我便忍不下心只得再倒转回来。”
舒月白只淡淡地瞥着他。
华裁忙讨好地从那芭蕉叶里拿出只鸟来,“呐,你闻闻,香不香。”他一只手拎着,另一只手忙不停地往舒月白鼻下扇风。
但连华裁他自己也没闻见味儿,就又耷拉了眉眼,“该是凉了的缘故,先前烤好时那香味儿恰恰好,闻着便晓得这鸟一定好吃。”
舒月白瞧着华裁确是没有解释的打算了,嘴唇微微动了动,最终还是先顺了对方的意言简意赅地答道:“香。”
华裁的眸子瞬间亮了起来,他往那榻上一坐,索性径直将那鸟凑至舒月白唇边,“那你尝尝。”
舒月白面不改色地摇头道:“鸟,太小,肉会柴。哪日得空我给你大鸟吃,肉香。”
华裁撇撇嘴,将那烤糊的一团搁下,“便直说嫌弃我手艺,那鸟烤得不好便是,扯什么鸟儿大小。”
舒月白眉眼间总算又爬上了笑意,“鸟儿小也没什么,精致小巧的一团倒也可爱。”
华裁:“……”我怎么咂摸着这话有点不对味呢。
他长在深宫,对些粗俗些的玩笑话一概不通,直觉地转了话题,“嗯,你既已醒转,那我明日便要回去了,至于你是留在这山中还是回那宅子皆随你便,朱砂后来又对我道那些话大部分都是编来骗你的,不过是恼了你太过目无尊长……因而便是我立时去死也换不得华采回来。”
舒月白垂眸,“那法子实在蠢得很。”你便是华采,我为何要为了让你再次回来而杀了你。
华裁也跟着笑,“是蠢得很,一听便是当不得真的,亏我还随他去了,眼巴巴地等着长生不老呢。”他左颊边又漾起了梨涡,看向舒月白的目光温柔极了。只是他袍袖底下的右手控制不住地揉捏着左手手指,他在紧张时或是思考时总会下意识般这样做。
幸好这些个小动作是藏在袍袖底下,也幸好舒月白不曾瞥见。
这人实在不好骗,华裁暗自叹道,他对着舒月白投来的探究目光毫不躲闪。
半晌,舒月白移开视线,“你确实也蠢得很。”说罢,他打量着四周,又突然道:“你是不是已经想起了些前……”他想说前几世的,又怕对方被骇住,才道:“想起了些前世的事来。”
华裁想了半天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道:“隐隐约约好似是记起了些。”看舒月白那般模样,又斟酌道:“至少这间在这荒山野岭找到的屋子我是梦到过的。”
于是舒月白这下便连眸子里都有笑意流转,“嗯,你那会儿就住在这儿,是个只爱看些闲书的小书生……我在后山竹林里长居,你自某日见了我后,便从此茶不思饭不想地牵挂于我,把那些话本子上的故事都当了真,甚至越发沉迷……”
“都是些什么话本子?”华裁听得脸红,但实在好奇,如此还是问了。他只求舒月白别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说是些关于情情爱爱的话本。
舒月白正经无比地回道:“多数是些龙阳风月。”说起慌话来不眨眼,明明都是些关于鬼灵精怪的话本子。
华裁不傻,自然知道自己又被戏弄了,索性也一本正经地调戏了回去,“嗯,那白娘子的榻上功夫该是相当好了,才会让那世的我如此迷恋。”
得,白娘子这个戏称可算是绕不过去了。
舒月白闻言将华裁猛得拉回了怀里,他低头咬了咬华裁耳朵,音色沉沉,“那你要不要再试试?”
华裁眨了眨眼,慢吞吞地道:“又不是夫妻,怎好随便行周公之礼。像娘子这般的佳人实在难得,我不好唐突,便是身份不明做不得皇后,做个贵妃也是绰绰有余的。”
“哦?相公可真让奴家伤心,糟糠之妻不下堂,你一朝做了皇帝便要我做小……”舒月白在华裁颈窝里亲了亲,又下小力咬住了华裁的耳垂,轻一下重一下地碾磨。
华裁身子颤了颤,手脚开始发软,气息不稳道:“那便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宠妃,给你封号为宝可好?”他起身要从舒月白怀里离开,又被舒月白死死扣住了腰身,“啧,好似宝贵妃确实有那个祸乱朝纲的架势。”
华裁其实是有那么一点,嗯,他只承认有那么一点欢喜舒月白怀里的温度的,故而挣扎时也只是稍微用了点力气,不像挣扎倒似情趣。
便又是一场颠鸾倒凤旖.旎梦。
舒月白竟不知自己又是什么时候中了招,再次沉沉昏睡过去。
而当舒月白再次醒转的时候,身下却是冰冷的,环顾四周,他竟还是在那邻近墓碑的泥地里躺着。
那小木屋里发生过的一切竟只是梦中之景。
舒月白闭眸回忆起那一切,便连个边边角角的碎料都不放过,半晌复又睁开了双眸,唇角勾起个没有笑意的弧度,嘲讽道:“不,不是梦。”他握紧了拳又徐徐张开,冷淡道:“这次休想再骗过我去。”
舒月白按着记忆寻去,盏茶功夫便到了那处华采曾住过的旧屋。
只是……
那屋子周围原本除了竹林是什么都没有的,此时却坐落在了瀑布中间,且十分怪异地将那瀑布分成了两半……
断水阵。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则抽刀断水隔绝前尘。
那瀑布飞流而下的水花就像直接拍在了舒月白心上,将他周身唯一一处有着跟凡人差不多温度的地方给唰得冰冷刺骨,他咬牙道:“朱、砂。”声音狠厉之极,毫不怀疑若是朱砂若是此时站在他面前,必会是一番生死缠斗。
舒月白怒到极致,总算还记得保留了一丝冷静,他一个闪身进了那木屋里。
而那木屋,确实瞧着是未曾有人来过的样子,屋内便是蜘蛛结网,地上墙上亦长满了青苔。
但舒月白到底是舒月白,他未曾被这些假象所迷惑,目光掠过一切直直地落在了角落某堵墙上——那里有新置放之物的气息。
舒月白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正欲将那堵墙凿出个洞来一看究竟,却在他抬手的那一刹那,青苔遍布的土壁依次裂开,露出了一副字画。
上面画着两个锦衣华服的人正唇齿交缠,身着月白衣袍的那人高出另外一人半头,他将那人死死地按在自己怀里……
“竟画的是那日我同他在那宅子里花丛相遇时……”舒月白一时有些恍惚,目光飘忽间又看见了画上所书的两行小字,他没有任何防备地念道:
“百年识得梦中身,花开花落情亦真。若得成蝶先化蛹,端因做鬼始为人。”
在念完这两句诗的下一瞬,他就像从此人间蒸发般,立时消失在了此处,寻不到一点曾来过此处的痕迹。
而木门嘎吱一声,走近个目覆锦缎的白袍男子,他摇摇头叹道:“朱砂受了情伤,不愿再存于世,愿舍了命去帮你们二人一把,倒是你们的造化。”
前世因,今生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