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春猎到底还是来了,梅长苏命人把苏宅撤了个干净利落,只留下甄平和黎纲,自己带着飞流和一众随从前往九安山。
他看着萧景琰穿着战袍站在远处交代事情,九安山新鲜的空气把他身上的疲惫和沉重都洗了个七八分,梅长苏身子舒爽,看着萧景琰也带着笑。
想起那天一大早靖王殿下从他的床榻醒来之后,一脸震惊又羞赧的表情向他道歉,头发散下来一部分扎成少年的模样,耳朵尖儿都红了个彻底。
水牛脸皮薄,好几天都没和他单独说过话。
这下好了,被我逮个正着。梅长苏向萧景琰走过去。
战英也在。他听着他细细交代着要将自己的营帐围在中间,交代着要手下准备上好的碳和火盆,交代夜间的防守和巡护......梅长苏微微偏过头,看到萧景琰坚毅的鼻梁和微皱的眉头,岁月的蹉跎和战场的风沙让他的眼角泛出细碎的纹路。
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萧景琰对林殊的爱护,本就是理所应当的。
战英一走,萧景琰转头再看他,咬着下嘴唇有些小心翼翼的样子。
他在心里憋着笑,假装和他谈陛下的事情,心里却腹诽看这个那人能撑到几时。
九安山地势高,他站在空旷的地方,一阵风吹过来,梅长苏觉得有些冷,下意识地缩了缩袖子,抬眼就感觉到有黑影压上来,他下意识往后退,不料是被人拉住了毛领子。
他抬眼有些愕然地看着突然逼近的某人,那人紧了紧他搭在肩上有些松散的披风,错开两步站在风来的方向。
“这里有风,先生觉得冷吧。”
“途中奔波劳累,营帐也已经安排好了,我送先生回去休息。”
梅长苏在暖烘烘的帐子里看书,眼前却时时浮现水牛的脸。他气闷,却又觉得安心和满足,乱七八糟的情绪惹的江左梅郎心烦意乱,书也看不下去,索性扔在了一旁。
梅长苏虽然总不把自己的身子当回事,但他可从不轻贱自己。
既然他梅长苏心里想萧景琰,那就让他好好想。
过后两天,他被带去面见静妃娘娘。他行跪礼,还没抬起头来,就知道一切不出他所料,静妃娘娘果然知道了。
他唤她静姨,看着这个十几年都从来文雅娴静的女人止不住的流泪,梅长苏心里仿佛被揉搓过一般生生的疼。
他林殊,无论是十三年前还是十三年后,提起来总是让人带着伤心和眼泪的。重逢未必比不见少些苦痛。
他慢慢地走出帐子,看到站在外面的萧景琰,又开始庆幸当初选择隐瞒他自己的真实身份,确是个正确的决定。
萧景琰最近有些郁闷。
母妃和苏先生之间有秘密。他问来问去还是心有不甘,况且,他实在想不出只和苏先生有一面之缘的母妃,到底会有什么事连他都要隐瞒。
晚间,他前去梅长苏的营帐探望,还没进去就听到有人在温声细语地讲话,估摸着是他的谋士在好生劝着那个叫飞流的小侍卫。
他拉开帘子果然见到那人一脸宠溺,嘴角还挂着来不及收回的笑意,飞流吃着点心撅着嘴靠在苏哥哥一旁。
果然是很热。萧景琰脱下夜间挡寒的披风,梅长苏遣退了身边的人,和他围着火盆相对而坐。
忽然就只剩下两个人。想起先前经历的种种,萧景琰觉得两颊渐渐升温,他暗自埋怨是屋子里太热的缘故。
可抬眼看到对面的人低着头饮茶,热气氤氲,萧景琰透过一缕白气端详着那人低垂的眉眼,竟觉得要比女子的还要好看几分。
他们聊着接下来的打算,梅长苏看起来心情很好,说话都调皮了些。萧景琰顺手把桌上的柑橘放在火盆边上烤着,烤热乎了拿下来剥开,汁水丰腴的果实特有的甘甜气息急忙往鼻子里钻,他伸手递到梅长苏手边。
“哪有主君为谋士剥橘子的道理?”梅长苏嘴上调笑着,手却是很诚实地伸了出去。
萧景琰倒是一愣,本以为梅长苏会诚惶诚恐百般推辞,没想到他的谋士也看出他好欺负,终于不时时刻刻在他面前拘着礼了?不仅不拘礼了,反而开始嘲笑起自己来了。
他心思一转,也顺带着把拿着橘子的手也转了回来,梅长苏眼看着橘子消失在眼前没反应过来“哎”了一声,甫一张嘴就被温热的甘甜堵住了。
萧景琰用手指轻轻把一瓣橘子推进那人的嘴里,他退回去捂着肚子哈哈大笑,看着江左梅郎渐红的耳尖,心情忽然大好。
也不枉费他这些日子日思夜想,九曲回肠的心思了。
他从那夜留宿苏宅起到现在,终于是想明白了些什么。
“殿下这是把调戏小姑娘的法子尽用在苏某身上了。”
“那橘子殿下若不爱吃,可不能这样子糟蹋了。”
萧景琰不理江左梅郎的讥讽,重新塞了一个完整的在那人的手中安抚又羞又恼的某人,斟酌着开口。
“先生,景琰近来心情郁闷,总觉得母妃和苏先生之间有我不知道的事。”
“但我知道先生说的对,每个人都有不想为人所知的秘密。”
“我也有。”
“先生想听吗?”
这下子轮到梅长苏一筹莫展。
可还没等他想清楚想明白,誉王谋逆的消息就来了。
在佩剑忽然出鞘的时候,梅长苏几乎是瞬间就想起当年他和萧景琰在演练军情的情形来。
他握着剑柄不动声色,可还是能感觉到萧景琰直勾勾的视线,也是没有办法。
还是先解燃眉之急。他暗自压下情绪。
他们决定调动距离最近的纪城军来,两个人思路一致,他顾自推算着靖王殿下几日能搬救兵回城,被蒙挚一句话叫醒了。
“苏先生,你只问靖王殿下三天回不回得来,你怎么不问他出不出的去呀。”
和水牛一向合拍,他一时间忘了其实他们认识还不到两年。很多时候,梅长苏是不该知道那么多的,真是又大意一次。
“有一条很陡很险完全被野草盖住的小路。当年,我和小殊在九安山上乱跑时发现的。”
梅长苏觉得自己就要瞒不住了,他甚至觉得萧景琰说不定会立刻拆穿他的把戏。
可萧景琰只是狐疑地看了他一会儿,留下一句苏先生也不得有事,出了帐门去见皇帝。
陛下召见,梅长苏心里暗自推演着各种情形。他相信萧景琰能回来的,可是万一若是回不来,万一猎宫失守,他作为谋士,要做好万全的打算。
萧景琰出发之前,他和蒙大哥一起去送,看着他再次换上战袍和披风,威风凛凛的样子哪里还像前几日喂他吃橘子的坏小子。
事态紧急不得延误,本来就要走了,忽然就被一句苏先生叫住停下脚步,他回头,看见萧景琰策马转身向他走来。
“先生切莫忘了,那日我同你说过的话。”
“我萧景琰,无论如何都会回来救你的。”
言罢,萧景琰用缰绳狠狠勒住马,一转身呼啸而出。
他哪里敢忘。梅长苏忽然热泪盈眶。
“先生,方才是景琰轻浮了,请先生恕罪。”
“但请先生相信我不是故意为之,而是情不自禁。”
“景琰倾慕先生。”
“从前只觉得先生霁月清风疏阔男儿,又与我志同道合。我敬佩先生的才学和济世之能,本视先生为知己为挚友。”
“可逐渐不知为何却生出了非分之想,我便知和从前不一样了。”
“对先生造成的困扰我很抱歉,但我想来想去,还是想告诉先生。
“先生不必马上答复我,回京城再说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