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长苏在被喂下乌金丸的那一刻起,就开始筹谋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确切地说,是没有梅长苏的路,萧景琰该怎么走。
他早料到悬镜司的乌金丸,所以在夏江拿出毒药的哪一刻起,他并没有多么惊讶,他拿着药丸放进嘴里又拿出来,皱着眉问了句“这药苦不苦啊?”,确实也是在故意磨时间。
谁想死呢?特别是梅长苏。
所有人都知晓梅长苏阴险诡谲,智计无双,他自己也清楚的很,利用别人这件事,他也一向游刃有余。
于是依着夏江对自己的这点“怕”,他在和夏大人唇枪舌战暗自交锋的那段时间里,竟然没有讲一句假话。
他对靖王,也是含糊地说,选择你是因为我别无选择。
“靖王是最好的。”他对夏江便能坦白。
他同夏首尊开玩笑,同他打机枪,他非要把一句明明白白的话说出一百种意思来,其实他根本就没有别的什么意思,对于如何拿捏住这个夏首尊的七寸,他自信的很。
可是还是有意料之外的事。只是不想吃那乌金丸,为了拖时间,还是没办法地挑起了当年的赤焰旧案。毒药在指尖辗转被他一松手扔到石桌上,他挑起他的怒火他那些见不得人的旧伤疤,不意外地被在盛怒中的首尊大人一把按在了柱子上,又被甩在石凳上,被掐着下颌咽下乌金丸。
哎,早知道要吃掉,还被粗暴地扔来扔去,果然不该讲的。他想。
萧景琰在得知梅长苏被押进悬镜司之后,漫天的疑惑和震撼压的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想起那个白衣谋士的欲言又止,他早就料到了。萧景琰想。
他感到愧疚和不安。可是最让他疑惑不解的是,他萧景琰何德何能,让名震天下的麒麟才子做到如此地步。
他自己执着地守着当年那些人的回忆中不肯走出来,守着对林殊的信念和忠诚尚且支撑的艰难。他梅长苏,明知绕不开他萧景琰的赤焰心结,还要拼命护他周全将他奉为主君,靠什么支撑?
为名为利?萧景琰不信。
梅宗主胸怀大义,渴望一代明君造福苍生,期待看到萧景琰创造的河清海晏,他把天下扛在自己肩上。
可偏偏又摊上自己这样一个执念的主儿,真是苦了他。
萧景琰其实这个时候才渐渐看出端倪。梅长苏扶持自己的执念,丝毫不亚于他对于赤焰翻案的执着,他惊觉他们是如此相似的人。
他对于那人不肯救卫峥发了大脾气,密室的铃铛也被割断,怒气消减后细细想来,脑海中挥之不去的竟是那人在密道里诚惶诚恐的脸。
他自己的不满和痛苦可以毫无顾忌的发作,本来他就是生性鲁莽之人。可梅长苏无论是劝没劝得动盛怒之下的萧景琰,都是值得当年明亮跳脱的林家小殊难受好多天吃不下饭,躲在被子里偷偷抹眼泪的事。
劝动了,眼睁睁地看着昔日并肩作战的副将去死;劝不动,耗尽心血的一场豪赌。
然而这些,都是在知晓那个人真实身份之后,萧景琰才明白的,梅长苏的苦楚。
可是现在的萧景琰虽然敬佩梅长苏,也震惊于他的忠心和执着,对他的谋士为自己的任性身陷囹圄感到愧疚万分,可他依旧不后悔。
他其实早就把自己算计了进去,远在萧景琰发脾气之前。
可是对于那个倔强如牛的萧景琰,他作为统筹大局的谋士,他必须告诉他置之不理才是度过此局的上上之策。
他当然也想救。可是稳住大局的必须是他,咬牙坚忍的也必须是他,他不能有丝毫的动摇。
他在百般思虑之后,想着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把自己赔进去,竟然莫名松了一口气。
也就是稍微松了一口气。他摩挲着衣角想接下来要怎么办,想了半天都想不明白。
梅长苏真的害怕自己倒下。
可是乌金丸入体,他不得不开始再次认真考虑这个问题。
被再次扔进悬镜司大牢里的时候在想,飞流和夏春打架的时候在想,被自己的属下带回苏宅的路上在想,昏迷前喝下汤药的时候也在想。
梅长苏私心觉得那个乌金药丸是伤不了他骨髓血液已经浸满毒的身体的,况且他身边有那么多人,可是他作为一心一意为靖王殿下的谋士,最坏的情况他必须要考虑进去。
他在迷迷糊糊之间似乎是想尽了办法,肉体再也撑不住思想的重负叫嚣着罢工,脑海里倏然出现萧景琰的脸。
无论是哪一次经历生死关头,梅长苏最不放心的,总是那个又傻又耿直还从来不听劝的大水牛。
所有的情绪在萧景琰听到宫女的坦白和那个白衣谋士身中剧毒之后铺天盖地地炸裂开来。他拿起密道的断铃,心如刀绞。
屋外漫天飞雪,他看到躺在床上没有生气的江左梅郎,苏宅的人围了一圈又一圈,他忽然觉得自己罪不可赦。
他回忆起一个月前两人坐谈时的情景。梅长苏永远是拥裘围炉,头顶的玉冠和肩上雪白的毛领却端的清明至雅,眼神永远是平静的。
这样一个清凌凌的人,生生被他逼得诚惶诚恐,被他逼得怒目圆瞪大吼大叫,被他逼得面色苍白了无生机。
愧疚和苦痛超出了萧景琰的预期。他甚至有了点后悔的念头。
他去天牢里逼问夏江,心里暗暗发誓,就算断了前程也要拿到解药。仿佛刚许下承诺就被告知已有转机,大起大落间他感觉仿佛坠入虚空,一下子没了力气。
之后他去苏宅看望,被挡了几次之后终于重新见到以前的那个梅长苏。
白衣谋士恭恭敬敬地行偮礼,他忍不住凑上前去扶起那人的手臂,对上梅长苏略带疑惑的眼,耳尖一红,有些羞赧。
“先生都是因为我,才受了这么多苦。”
萧景琰道歉,说完之后轻轻叹了口气。手指摩挲着茶杯的边缘,他有些不敢看对面那个人。
“谋士为主君出谋划策本就是天经地义,这点苦算得了什么呢。”
“殿下不必道歉,苏某深知陛下重情义,而对手正是看准了殿下您的性情才挑拨离间。”
“殿下不必挂怀,一切如常就好。”
他萧景琰确实不好权谋,也看不起那些搅弄风云的谋士。梅长苏这番话告诉他,他是主君,他不必因为曾经不信任自己的谋士道歉。
可是,在他萧景琰的心里,他发那么大的脾气,哪里还是把梅长苏仅仅当作自己的谋士了?
他是认他做挚友,认他做知己的。
萧景琰有些心绪难平。
天气渐渐回暖之后,梅长苏的精神也逐渐好了起来,这恼人冬天终于走了,苏宅上上下下松了一口气。
可是这手炉和厚重的披风,一时半会儿还离不开。
苏宅处处精巧雅致。从梅宗主挂在书房里的字画到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从梅宗主头上的玉冠到吉婶儿脚下踩的布鞋,都是清净的素色。
可是偏偏有人穿着深红色的广袖长袍,有事无事都来谋士的书房坐上一坐。
从前他们基本都是聊正事,谈大业,最近几次过来,萧景琰有时只是喝上一杯他奉上的清茶,问问他的身体状况便匆匆离去;有时便是几个时辰不言不语,靠在他梅宗主的书桌旁翻看古籍。
他哭笑不得。
水牛的倔脾气和真性情,真真这么多年都没有变过。
萧景琰重情重义,偏偏对他这个谋士没有尽到友人之责,愧疚和懊悔自然是有的。
说又说不明白,只能跑勤一些。
梅长苏叹气,他什么都懂,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水牛既然这样心里能好受一些,他便由着他。毕竟,能时时看到萧景琰,他也是开心的。
最有趣的莫过于有一次,萧景琰带着沈追蔡荃两人前来拜访,聊到天色擦黑夜幕降临都不尽兴,他也难得的好兴致,竟不觉得疲累。
可是萧景琰拉着一张脸,语气生硬地开始赶人。
怕他累着,怕他强撑,怕他再犯病。
梅长苏看着靖王殿下瞪得圆溜溜的大眼睛,生气都透出几分天真的可爱来。
他乐的开怀,面上却不动声色。
只不过看到沈大人委屈着一张脸,他笑着解围,才让那水牛的脸色有所缓和。
最后送走了三位贵人,他命人收拾收拾准备睡下的时候,密道传来了叮铃的响声。
他一瞬间有些愣怔,来不及细想便起身去开密室的门,推开便看到萧景琰提着食篮,以及还有些气息不稳的脸。
“这是母妃近日调制的甜汤,说是安神助眠最为有效,下人们熬好让我睡前用,我给先生端来一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