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宴设在朱棣的寝宫乾清宫。还未临近便能听见优雅的丝竹之声。待跨入宫门,只见楼台汀步花团锦簇,其间有宫装女子袅娜飘过,巧笑倩兮,好一副花好月圆之景。
程·乡下人·闇跟着引路的紫禅走向设宴的大殿,一路上只觉还未喝酒便醉了三四分,待入了席,又被雕梁画栋和山珍海味所震惊,眼睛都发直了。这样规格宫宴,他这样低劣的身份是没有办法再和朱赡基坐在一处的,只能屈在大殿的最下首,同一棵两人才能合抱的柱子作伴。
“殿下吩咐奴婢提醒公子不可饮酒。”紫禅将朱赡基的话复述了一番,便退下了,只留程闇一人坐在辉煌却陌生的大殿里。
不喝酒?不可能的。
未及膳时,宫妃皇子还没有入场,来的只有下座与皇家沾亲带故的世家子弟。程闇左手上座是一位面目俊朗的公子哥,穿着云纹广袖的月白袍子,腰间配一块坠着五彩璎珞的羊脂玉环,举止气度皆是贵族风姿,尽管那人隔三差五的打量着自己,看着不怀好意。
跟以前自己的姿态倒有几分相像,程闇对那人微微一笑,不动声色的将视线转向周围。
这里即使是坐在最下首的人,搁在整个大明,都是地位卓然的显贵。当然,除了自己这个身份尴尬的罪臣之子。
对面三五个世家子弟凑在一起低语,目光不时投向周边妙龄的公主小姐,心思昭然。再向上是一一入座的皇子皇孙和妃嫔们,看着都不如朱赡基顺眼。
正想着他,便看见朱赡基搀扶着朱高炽入席。太子殿下果然如史书所载的身形肥胖,腿脚不好,落座后便沉静不语,风头还比不上下首的华服王爷。
酉时暮鼓敲响,仪仗内侍踩着鼓声进入宫,朱棣一身紫色缂丝龙衮,从华撵上起身踱步至上座。
虽然已近知天命的年龄,但是步伐稳健,气度凌厉,不愧为整个大明至高的掌权者,从靖难之役中窃得天下的枭雄。程闇觉得平生所见那些商业大腕或者几个交好的军队大佬都没有这样的气度,不由心生敬佩。待朱棣落座后,鹰目扫了一眼下方叩拜的众人,沉声道:“免礼。”
身旁的太监紧跟着拖了悠长的声音道:“开……席……”
这声音相较于其他太监的暗哑阴柔大不相同,程闇悄悄打量,看见太监服上竟打了武将补子,言行举止洒脱利落,即使服侍在朱棣身边也依然不卑不亢,着实是个有意思的人,回去之后一定要像朱赡基打听一下。
他回转视线,却看到个眼熟的人,那日捉了自己回来的锦衣卫小哥正守卫在御座左前方,站的像尊佛。程闇的视线在那人身上逡巡着,长腿窄腰,真的很合胃口。
沈峰雨负责着中秋宴的御前护驾,从皇上刚进殿就一直注意着殿中所有人的举动。多年的直觉让他一下便捕捉到来自大殿角落里的视线。他微眯了眼扫过去,捕捉到那孩子仓皇逃窜的眼神,眉头又皱紧了。
程闇没想到那锦衣卫竟然如此敏锐,又突然想到朱赡基一再告诫他不能让旁人知道他能说话,自己却曾不小心在那个锦衣卫面前出了声......哦对,好像还顶着张孩子的脸给人家抛媚眼。
程闇后知后觉的害怕和尴尬起来,再也不敢到处乱看,专心扮作一个哑巴,扫荡着面前的珍馐。
太子妃将这宴席准备的很是丰盛,白里透红的白鲩鱼生滑嫩而不腥腻,轻可吹起,薄如蝉翼,配着姜蒜醋碟鲜美不似凡品。
程闇尝了几口,又见旁边摆盘装饰里有两只辣椒,便拿来蘸着醋碟生吃,鲜辣将味蕾激醒,在现代无辣不欢,穿越之后却从未吃到辛辣味的程闇满足的险些泪流满面。
待他三五下将那辣椒吃完,连子儿也不剩之后,身边似有若无的那道视线便牢牢黏在他身上,想忽视也忽视不了。
其实今天这个日子,梅雍元也同程闇一样尴尬,他的母亲是太祖皇帝的次女、懿文太子的同母胞妹宁国公主,父亲则是六年前“意外溺亡”的建文余孽梅殷,与程闇的境遇实在太相似。而区别就是她的母亲还在,此刻正坐在不远处和宫妃命妇闲谈。
梅殷和程闇的父亲程栋乃是故交,程闇满月宴的时候,梅雍元九岁,被父亲带着看过刚出生的团子程闇。只是后来近十年里他门家家运动荡,父亲去世后,宁国公主府仍被皇上派探子日夜监视,与程栋一家便很少明面上往来,没机会再见到程闇。等到再次听到这个人的消息,已是程伯伯被杀,程家家破人亡。
今天在中秋宴上见到长大的程闇,本觉得这孩子同自己一样可怜,又生的这样孱弱,据说还先天口不能言,在这样的宴席之上肯定是会一脸颓丧。没成想这孩子竟然没有任何暗淡的神色,乖巧地坐在那里,两眼满是好奇之色。开宴之后吃的有滋有味且不提,甚至连桌上装饰用的青红番椒也嘎嘣嘎嘣吃了。想到市井传言这番椒辛辣灼口,乃不能食的毒物,再看看程闇吃的两眼通红,嘴角还沾着白色的子实,心想:难道这孩子遭逢大祸之后,除了口疾,脑子也坏了?
程闇看着梅雍元一脸纠结的样子,莫名奇妙。
他正准备继续吃辣椒的时候,梅雍元终于忍不住开口道:“那番椒有毒,不能食。”
可怜程闇一口辣椒刚入口,被这“有毒”二字吓的呛住了,奈何宴席气氛森严,不敢咳出声,却又闷不住胸肺连着喉咙里的汹涌咳意。程闇仓促之下将头埋在衣袖里,暗咳了几十下,整个人都随之剧烈颤抖。
终于平复之后,他愤怒的看向罪魁祸首,而梅雍元却一脸“看,我就说有毒吧”的神态,只觉得想往外喷火。
番椒?难不成这个不是辣椒......
梅雍元看着程闇呛的满脸通红,眼睛水汪汪往外飘泪,眼尾红的如点了胭脂,一边心中告诫自己,番椒果然不能食,一边微笑着倒了杯酒水递给程闇:“来,压压惊。”
程闇口舌辣的实在难耐,像是被火烤了一般,口鼻灼热的要烧了起来,便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好酒!凛而不冽,回味悠远。
“上好的秋露白竟被你这样喝了,真是浪费。”梅雍元嘴上嫌弃着,手上还收又帮他倒了一杯,二人一来一回,程闇已经五杯酒下肚了,口中辛辣已解,原来这就是秋露白,程闇颔首以示感谢。
不过自己好像也没什么不适,该不会是这时候辣椒才刚入中国,除了他没让敢吃吧?
程闇觉得自己想的很在理,就存心想去逗逗这个公子哥,拾起一个辣椒递给他,示意他吃下去。
梅雍元面色惊恐,忙摆了摆手:“我不想中毒。”
程闇笑了起来,用筷尾在梅雍元的手心比划:“这个可食,美味。”
梅雍元一脸狐疑,看他神色清明,应该不是神志不清去吃那番椒的。便动了心,想尝试一下,谁知刚吃一口就辛辣蹿鼻,赶紧吐了出来,辣的龇牙咧嘴。他终于明白刚才程闇为何那般难受了。
只见程闇看着他这番神态,掩面笑起来,袖子都挡不住那恶作剧得逞了的得意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