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头去看了,我看见我在大笑,没有声音的笑容淹没在雨中,淹没在大片大片晶莹剔透然而又沉重的雨里。
真好看啊。
奶奶从门廊进了正堂,她的面目只剩下一个背影。她说,“走吧,再也不要回来了。”
就此宣告了罪犯的结局。
这声音时常响起来,在任何转角的地方都会重新宣判一遍,在任何梦里都会令我瞬间惊醒。
我想要起身逃跑,想要去到一个谁也不认识我的新地方。
实际上我真的去过很多地方,但我在哪里都不会待得长久。
渐渐我明白了,人如果心怀惶惑,走到哪里都不是安定。
我仍旧想,想那个秋天的下午,我从学堂里回来,看见大伯站在堂门口,他背对着我,正在看山上金灿灿的叶子。然后他回过头来,他笑,他像一个惯常的丈夫或者是父亲那样笑着,他对我说:
“小丫,去把秀澜叫下来。”
大伯说话的声音和他念书的声音一样充满了温情。
但那个下午的我永远都不会知道,多年后的我在某一条穿堂的巷子里再次听到类似的音调的时候,这声音一下子击中了我,像是巨大的闪电毫无意外的击中了山尖上唯一那棵大树。如此的精准深刻,以至于要玉石俱焚。温情也是一种蛊惑。
实际上,能够蛊惑人心的,都是太美好的。
太美好,所以得不到,但即使得不到,却也终身逃不脱。
有时候走在陌生的街道上,会忽然觉得我走得太远了,从镇上到城里,最后终于到了失去了故乡消息的遥远地方。但又无比清醒。
我终究是逃不过的。走到哪里都逃不过,走了多远都逃不过。
我还是要回去。
我总以为,我只要带着我娘黑色的老松树木头走,我就带走了我在这里的全部了。
所以现在我知道,不论是不是小孩子,“以为”都不会是对的。
或许要走得足够远,透过足够漫长的岁月,一个人才能有机会看清他自己。但令人无奈的是,距离足够远时间足够漫长的看清,又会因为遥远的距离和漫长的时间变得毫无意义。
什么是有意义呢?我爹死了就是有意义的,而在此之前是没有的。
我爹死了之后我住进了楼上的屋子里,我总以为我爹或者我娘会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来梦中找我,但并没有。在我无数的梦里,他们从来没有出现过。
楼上的屋子显得空空荡荡,但我喜欢这样填不满的空荡,像一个人的内心一样,来来去去就只是虚无。我娘的首饰盒里只有每年干枯的凤仙花。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从没有人看过的信件,它们被写于不同的时间点,然而内容一样,都是《樛木》。
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
南有樛木,葛藟荒之。乐只君子,福履将之。
南有樛木,葛藟萦之。乐只君子,福履成之。
它是那么欢喜的一首诗。
所以我才知道了,原来我娘是识字的,而且不仅仅是识字,她还能读懂《诗经》里的诗。
我发现我想不明白的事情越来越多。但我肯定,我是一定要回去的了。
只有离开的人才会发现,即使走了很多年,这个地方也是不会被忘记的。虽然它那么小,四面都是一层一层包裹起来的大山。
当然,也只有离开了又回来的人才会发现,即使离开了很多年,这个地方也还是这个样子。变了或者没有变,或许,它终究只能是这个样子。
是的,离开了很多年的人又回来了,但的的确确真的什么都没有改变。
奶奶变成了一个坟头,而不是松树木头。老房子锁着,里面成堆的耗子和灰尘。
我去敲大伯篱墙边的门扉,篱墙下凤仙花依然红着。柳树下的桌上蹲着一只猫,这次是白的。它在睡觉。狗呢,狗变成了黑的。它们都不认识我。我娘死后大伯的山椒飞走了,和我娘一样,再也没回来。
也许差一点,我也是再也没回来的人之一。但我还是回来了。我知道我一定会回来的。
大伯从屋子里出来,“你回来了。”他似乎并不惊讶,“和秀澜真像。”这话说得轻轻的,仿佛不可置信。
“可是我就是秀澜呀。”
我的确是叫秀澜,毕竟我不能永远都叫“小丫”,是吧。
他明显顿了几秒,但终于什么都没有说。我的心头因此有了一点小的欢喜,像是铺陈了多年的小小诡计终于得逞。
“你回来干什么呢?”他问我。
我忽然一阵语塞。我只是知道我要回来,可是我从来没有认真想过,我回来干什么呢?这我竟是不能回答的了。
“既然回来了,那便住下吧。”他接着说道,“之前的屋子收拾一下就好。很久没有人住了,但这样好的院子,荒芜了倒也可惜。”
院子修缮了之后的确与之前并没有两样。我搬进去那天大伯也在,他看我一点一点收拾我娘的衣物和信笺。他还是那么沉默。
然而我却不想再沉默下去了。如果到底仍旧只是沉默,那我何必回来呢?
我总以为我爹死了生活才是有意义的,但我再次回到这里的时候,我又忽然觉得,我爹死了,生活才开始变成一湖死水:消失的人不是我娘,消失的那个人是我,此刻我才意识到,其实是我!竟然是我!
是的,我是个活着但却没有意义的存在。
无从破局。
“大伯,你认识它么?”我拿着铃铛问他,铃铛上绛色的绳子仍旧那么鲜艳。
他摇头。
我忽然不解并且愤怒,转而大笑起来,“你同我娘……其实何必瞒我!”
“你终究还是不懂。”他说完,转身要走。
我念起《樛木》来。
他的脚步一顿,停住了,一直到我念完,他恍然叹息了一声,仍旧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是第二次的宣判。
我赫然想起奶奶话来,她说得对,走了,就不要再回来了。
但我没有听从。我的偏执蛊惑了我。
回来是新一轮审判的开始。
从前我不知道,今天我知道了。
但是晚了。
就像一张网,我以为自己逃了很久,可以一身清白回来。
但我逃不脱。因为我始终不曾清白过。
我仍旧想着那个秋天的下午。
大伯来找我娘。
打动我的是温情的语调,但总是要过了很久,我才慢慢想明白,这样的语调,他从来不是为我准备的。
我和我娘有着相同的名字,以至于很多时候我都以为我可以变成她。
可取而代之否?
从此我知道不能了。
不管多么相像,对于那个人来说,不是就是不是。他永远能够清醒着一眼就认出来,不是。
可取而代之否?
否!
是的,我终究还是没懂。
当我把耗子药倒进我爹的药罐子里的时候,我的偏执就已经注定了,我这辈子都不愿意懂。
谁不是为一点点的动心就赔进一辈子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