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樛木(1/2)

我从学堂下学回来,大伯正站在堂门口。

“小丫,去把秀澜叫下来。”说完大伯微微的一笑。那神情很像一个惯常的丈夫或者是父亲,但实际上,我大伯至今仍旧是老光棍一个。大伯是个教书先生。年轻的时候,十里八乡的姑娘都想给我奶奶当儿媳,当然,最终因为大伯的怪脾气,所有的亲事都没成,反而是我沉默寡言一年四季都在房里的父亲成亲了。

秀澜就是我娘,我娘当了一辈子的好人。

进门看见奶奶坐在正堂上,堂上是爷爷的灵位,前面刚点的香正飘起几缕青烟。我从厢房后面的楼梯悄悄上了楼,这时候母亲一定刚给父亲喂完药。果然刚上楼便看见母亲端着药罐子出来。

“下学啦?”

“嗯。”

“你爹刚睡下,别进去了。”

“哦。”向门缝深处探了一眼,我娘转身要走。

“娘,大伯叫你咧。在堂门口。”

“嗯,知道了。”似乎顿了两秒,然而除此之外什么也没说,径直下楼去了。

门廊上新挂了一个铜铃铛,死寂一般沉默着。或许因为病人的缘故,风也不往这里来。可是铃铛上红红的绳子真好看。

这一定是我娘挂在这里的。我娘喜欢红色,那种最喜庆的绛色。但这样颜色的衣裳,她只穿过一次。

房里传来一两声咳嗽,我爹一定起来了。果然门缝里缓慢的闪过一个人影,显然他知道我还没走呢。

“爹,我下学了。”推门进去,我爹坐在门后的桌子边上,背对着我纹丝不动的点了点头。

我时常觉得我爹是长在这张桌子上的。几乎每次进去他都是这样的姿态。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他的脸。不过我知道,他就是我爹,因为这房子里,除了他,除了我娘,再没别人了。

等我爹点完头,我马上关上门下楼了,生怕他再说什么别的话,虽然我肯定,他绝不会再有多余的动作。

奶奶已经把灶膛的火生起来了,我从灶房绕到屋后,一群鸡鸭正等着干粮。或者正等着奶奶能够撒出大把干粮的手。这双手是标准庄稼人的手,遍布粗糙的老茧,怎么洗都是黑黄的颜色。但这样的手很容易就能点燃柴火把最普通的吃食变得美味。你看青烟从房屋的顶上升起来,慢慢消失在半空中的时候,你就知道这是课本上常说的故乡了。我想,如果没有这样一双手,我的故乡该是多么的寂寥。过了很久之后,当我再次站在这片土地上的时候,才明白原来奶奶早就将故乡带进坟墓里了——当然,这是很久很久之后的我才能有资格想得起来的事情了。

奶奶有两个儿子。但这件事好像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不出现的就会被忽略,然后忘记,虽然乡村的三言两语总是在某个犄角旮旯的转角里闲闲碎碎,但我爹这样的人,大概是如瘟疫一般连闲言碎语都不会有的吧。但关于大伯,就不这么简单了。实际上爷爷变成一块黑漆漆的老松木的时候,大伯就成了这个家唯一和外边的世界有着联系的人了。毕竟娘和奶奶都是头发长见识短的妇道人家,虽然裹了一半的小脚最终还是迎合时代风气放了,但妇人就是妇人,她们既然不嚼舌头根,出门就成了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是的,我的奶奶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绝没有多余的话,沉默得像个哑巴。但皱纹里是有祥和的感觉的,严肃的时候也像是在笑,但其实她是绝不会笑的。也许是因为爷爷变成了一块黑漆漆的松树木头了吧——我从来不懂得大人的事情,只知道既然是这样的,那就是这样的吧。

吃晚饭的时候,桌上只放着两只碗,一只是我的,另一只在奶奶黑黄粗糙的手里,那双手刚喂过鸭子,指甲缝里满是棒子碴。她在盛饭。

我娘呢?奇怪,没有看到我娘。但我只愿意自己在心里找我娘,既然只放了两个碗,想必其他人都理所当然的不在——我也不会理解这样的理所当然,大人们觉得这样的理所当然是理所当然,那么就一定理所当然。

其实饭桌上也只是少了我娘一个人而已,大伯并没有和我们住在一起。

这个村子并不大,因为是山里,乡邻住得分散。大伯的屋子在我家背后的山头上。那山上是大片的银杏和水杉。只有这两样树,除此之外连草也长得少。那是个小院子,三面房屋一面篱墙围着一块平实的空地,篱墙脚下长满了凤仙花。那些凤仙花只有一种颜色——绛色,而且一年比一年红。开得最好的时候总有些年轻俊俏的姑娘向大伯讨了来染指甲,我娘不去,她总让我去,她喜欢那些花,但她是不染指甲的。因为我爹不喜欢,他总要为了这些花朝我娘发脾气。

可是再大的怒气也对这些艳丽的花朵产生不了丝毫影响:花依然红着,每年都红着,一年赛过一年的红着。

我不喜欢我爹。因为他不喜欢我帮我娘摘花。可是我喜欢。

我也喜欢凤仙花,而且喜欢绛色的凤仙花。当然,我也是喜欢大伯的,也是喜欢大伯的小院子的。

大伯的小院子里除了绛色的凤仙花,还有一棵柳树在院子正中。大伯不养鸡鸭,他养了一只猫一只狗和一只山椒。猫是黑的,狗是白的,山椒是红的。

我喜欢他的黑猫他的白狗他的红山椒,可是他只是我的大伯。

晚饭吃过了我娘才回来,没什么神情,似乎不大高兴,但只吩咐我去睡觉,再没有说什么别的。我有点失望。

其实我娘是个很爱笑的女人,她长得并没有很好看,但因为爱笑,反而让人觉得跟其他女人不大一样,哪里不一样呢,这又是说不出来的了。后来当我在学堂里跟着先生念风雅颂的《诗经》的时候,我才知道这叫风致。但我过了很久才明白风致并不是风骚,我娘和山岭对面二柱子家的二婶婶不是一样的人,总之她从来没有艳丽的衣裳,也不抹乱七八糟的香粉,头发盘在脑后,稍微有点碎发从额边垂下来,我娘就是这样一个人。如果你看见她,一定觉得她太普通,一点也不特别,但后来见到别的人,反而觉得只有她让人印象深刻。

我是过了很久才发现这一点的,那时候我娘已经不在了。然而有很多人不能忘记这个女人,他们转而开始说“你和你娘越来越像了。”

越来越像,究竟是哪里像呢,哪里都像,可哪里都不是。

乡村的时间是停滞的,但这样缓慢的日子又最是叫人记不住,过了很多年之后,这中间的日子我都忘了,唯有大伯在堂门口找我娘的这个下午,我记得如此清楚。我甚至能够清晰的记得我娘额边那几根头发是怎样的垂法。它们如何被风吹起,又如何再次垂下。

一清二楚。

第二年,我去了镇上的学堂。

当天真烂漫开始从我的表情里消失,取而代之的竟然是沉默寡言。虽然我和我娘一样爱笑。沉默寡言的人待在学堂里再合适不过,就像那些书本,从来不会多说什么。

学堂里的生活很清苦,就像那些传承了很多年的古籍一样,充满了冷硬,但你摸上去才发现,原来它们那么柔软,柔软得没有一点声音。

我去了小镇之后大伯就没再教书了,他经常沉默,表情暗淡,不太出门,只帮人抄写点经书或者卖些字画为生——当然,这必须是在镇上才有可能卖出去,谁好意思赚村邻的钱呢?偶尔他会到学堂找我,给我买些字帖书笔,或者带一两样他觉得我爱吃的吃食,也因此他赚的钱时常是带不回去的,至少三分之二都到了我的箱子里。其实我更愿意他带来的是红艳艳的凤仙花,但令人失望的是,一次也没有。

我时常会想起我娘,想起她柜子里诸多的干枯的凤仙花,想起她没有抹粉的笑容,想起她绣了花的衣襟。

也会想起大伯来找我娘的那个下午。

大伯很少过来我家,非有事不上门,就算来了,最多在正堂里坐一会儿,和奶奶说说话。若是到了饭点,自然是吃了饭走的。但只要大伯来,我和我娘都是端了饭菜在楼上吃,绝不同席。

虽然大伯是教书先生,但他只教别人。他是不教我的——这又很奇怪了,不是吗?

不过这个世界奇怪的事情那么多,所以也就不奇怪了。

我娘不喜欢我问为什么。因为她是个不爱说话的人。

她永远都那么安静着,但你看着她的时候,她会很自然的对着你笑,像是已经把什么都告诉你了。这样的笑意,总是遥不可及,但当你以为它转瞬而逝时,你又会发现她其实一直那样笑着,仿佛天生只会这一个表情。大约奶奶不大喜欢我娘,因为她从来不笑,而我娘总是笑着。但实际上,我娘只是爱笑,并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村邻都觉得,这是最典范的婆媳关系——后来我们都会知道,很多事情是只要别人觉得就够了。

比如说我爹去世这件事。

仍旧是秋天,只不过那年节气的变化似乎太快了些,屋后山间的树木们萧条一片——它们过了最灿烂的时候,迅速的枯萎在泥土里。生命的气息在终结的时候,总是迅疾地分崩离析。

我是下学回来才知道我爹死了的。吃了耗子药死的。喂他吃药的是我娘,发现他死了被吓成木头的也是我娘。

很多人围在我家正堂里,他们都说我娘杀了我爹。

我爹躺在门板上,棉被从头盖到脚。我仍旧没看见他的长相。这一点也不好玩,所以我上楼去了。我娘不在正堂,她在楼上的屋子里木噔噔坐着。我推门进去,她只是把脖子扭过来没有焦距的看了我一眼,然后她开始掉眼泪珠子,其实眼神仍旧是木噔噔的,泪珠子像是它们自己从眼眶里蹦出来似的。大约我娘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哭了。

四周安静得仿佛能听见泪珠子碰碎的声音。我有点慌,不过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者是做什么。我爹的确是死了,不过我不觉得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爹这样的人,活着和死了难道会有什么区别吗?所以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娘要哭。大概我娘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哭吧。但在我不断的回忆中,我又觉得她一定是知道,她为了她不日将死的命运而落泪,也为了那些不曾言语过的情感而落泪。她在那一刻忽然知道了命运将怎样路过,但也只是知道而已。

大约我是不该上楼的,所以转身想出去,却见门半开半掩,门外站着大伯。

我和我娘几乎是同时发现门外站着的大伯。她马上抬手去抹脸上不断下落的泪珠子。少有的慌张。

我呢?我欢天喜地的下楼去了。

我爹已经装裹入殓,棺头上点了“引魂灯”,棺下三盏长明灯。棺材并没有盖上,我爹脸上糊了黄纸躺在里面,我忽然很想看看他的脸,然而他们并不叫我靠近他。于是我失去了唯一一次有可能看清他的面相的机会。

村里年长的人正在棺材前边摆香案和吊子。我就在旁边看着。大人的游戏规则太繁琐了,但我只要听吩咐就是了。

我娘下来的时候我正在棺材前跪着烧纸,她的眼睛有点红红的,不过表情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反而是跟在她后边的大伯,潜藏了愤怒与悲哀。

丧事永远都是在循规蹈矩中完成,对这件事其实我也只记得我爹被蒙了纸的脸和棺材下的长明灯,剩下的一概都是模糊不清的,像是之后见过的无数丧事的场景一样,仅仅知道那是一场丧事罢了,如果一定要有那么一点不同,那我只能说,棺材里躺的是我爹。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

自然,小孩子的以为都是错的。

我爹下葬了之后,村里的长辈来我家带走了我娘,大伯不在,奶奶在一边沉默着,像绝大多数时候一样的沉默。

我娘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裳,衣领上有朵白的凤仙花。头发盘起来,没有戴花,没有抹粉。她只是整理了衣衫,拂去袖子上的灰尘,然后就走了。甚至没有看我一眼。一脸平淡,大概她一早就知道会这样。

但我不知道,我总以为她还会回来的——但并没有。

后来我娘也变成了一个黑色的老松树木头。奶奶至始至终都默然看着,一句话也没有说。但大伯是很难过的,他的悲伤超过了愤恨,最终陷于可怕的沉默之中。

我娘没有葬礼。但无论如何所有人的尸骨一定会最终化作尘土——幸好大地对所有人都是一样的温和宽容,没有谁和谁不同。

之后的日子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村邻看我的眼神里多了一些异样的东西。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第二年,春天仍旧来了,我离开这个村子去了镇里的学堂。

我时常想起我娘。想起我娘被带走时衣领上白色的凤仙花。

我娘明明是喜欢绛色的。

所以不知怎么,我就一直记得她走那天穿着绛色的衣裳,衣襟上绣了绛色的凤仙花。

我知道这不是真的。但就是这样记住了她最后的样子。

我要离开这个地方了,奶奶少有的站在堂屋门口,她看着屋后山上光秃秃的树说,你看。

我回头去看了,雨一点一点迅速的落下来——那是那个寒冷春天的第一场雨。

我回头去看了,漫天的晶莹剔透的泪珠子从天际蹦到人间,它们欢畅,它们热烈,它们不顾一切。在它们的欢呼雀跃里,我的泪珠子也这么从眼眶里蹦出来,欢畅、热烈、不顾一切的悔恨席卷了我。

我又回到了那个秋天的下午,大伯背对着我,站在堂门口,他说,小丫,去把秀澜叫下来。我抬头看见屋后大片荒凉寂寞的银杏林,感到所有金灿灿的叶子都结成了一片浓郁得化不开的带着愤恨的悲伤。

我回头去看了,漫天晶莹的泪珠子从眼眶里蹦出来,它们欢畅,它们热烈,它们不顾一切的浇向屋后金灿灿的银杏叶子,浇向那片愤恨的悲伤和无边的悔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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