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上蹲了太久,脚有些麻,杨欢四处看了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两腿岔开着,颇有些西北兵油子的架势。
她的两手脏兮兮的,攒起地上的一小撮沙土往上垒,冒尖尖的一个小土垛,细看里头还有些茶叶渣子,跟土混在一起,也不知道是用土埋了茶叶,还是用茶叶埋了土。
“哟,小丫头。”
乍然响了一个男声,杨欢吓了一跳,下意识先合拢了腿,屈着膝盖抬头朝后看过去。
是释皎然。
皎然看到了她的动作,笑着摆摆手,还有些年少时风流公子的样子,“不妨事不妨事嘛,生在西北的女子是该率性一些。”
杨欢红了脸,小声嘟囔,“我是正经人家的姑娘。”
有正经姓名,有正经主子,知来处,有归路。日后到了年纪,主子还会给说一门好亲事,嫁个周正的汉子,生个圆滚滚的闺女,好好疼宠,绝不让她没名没姓,当不成个人。
皎然一撩僧袍,盘腿就坐在了她对面,“怎的,舒坦着坐本没错的,下等人可以,上等人也可以,村夫可以,贫僧也可以……丫头嘛,自然也可以。”
杨欢皱着眉毛,“你这假和尚说话,怪难懂的。”
但仍旧是放松了些,支棱着腿蜷起来,胳膊支在膝盖上去戳地上的茶叶,“我家主子说,你们这张嘴,会唬人的。”
“出家人不打诳语。”
“狂语?”杨欢听不懂他的遣词,“是说大话的意思吗?还是疯言疯语?不说疯话,和尚都不说疯话……可你说的,听起来都很像疯话。”
皎然愣了一下,然后又笑了,眼角的纹路愈发清晰了,他很想摸摸这小丫头的脑袋,“西北的小丫头果真都不得了。”
“不懂,也是不得了吗?”
“我从前也在西北认得一个小丫头,比你年纪还要小的多,但同你一样语出惊人。”皎然最终只能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脑袋,光溜溜的,上头没有戒疤,他戒不了俗世的一切,修不成正果,“往往人能意识到自己不懂,已经是比一般人有见识得多了。”
“为何不懂,却反而更有见识呢?”杨欢捡起了一片完整的茶叶子,被水泡开之后,茶叶子从细细小小的样子变成了好大一个,“你这和尚又在说‘狂语’。”
皎然笑弯了腰,学着她也在土里挑拣出一片茶叶,居然直接放在嘴里嚼了起来。
杨欢看着他的模样,有些迟疑地问:“好吃吗?”
皎然指着她手里那片,“你不尝尝?”
杨欢居然有些被他说动了,垂眼看了手里的茶叶,本就沾水的茶叶被她倒在了土里,又磋磨了这么久,土和了水成了泥,沾在茶叶上,脏得很。
“尝尝,丫头,这东西的滋味儿可不是靠想的就能想出来,”皎然用那张沟通着番邦各大部族的巧嘴怂恿着一个字都不认得一个的乡野丫头,“我告诉你好吃不好吃也白搭,你自己尝过了才知道。”
听这话杨欢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有些急切地说:“那怎么去揣摩旁人的喜好呢?照你这么说,为何茶叶煮出来是因为别人喜欢呢?”
她这一番话颠三倒四,让皎然哭笑不得。
他说意识到不懂才是最了不得,绝非没有道理,知道不懂,所以不会深究,不会装相,故而,便不会轻易受到他人的言语蛊惑。万事只随着自己的心意,岂不是最大的智慧了吗?
“茶叶煮出来是为了让谁喜欢?”
“让主子。”杨欢睁着大眼睛,一派天真,“我家主子的主子。”
“我不懂,”她最终还是把沾着灰的茶叶放进了嘴里,“茶叶受了极热极冷,就不知冷热了,如同人一样……”
她突然抬头看了一眼皎然,“我还小的时候,曾遇见过一个疯乞丐,说我很有慧根。不知道是不是他诓我,我似乎不怎么聪明。”
“许也是因为这个,他说过回来找我,也再没有来。”
皎然的手轻轻颤着,“他有无留下姓名?”
杨欢有些顿悟似的,“我明白了,不是我不聪明,我那时没有名字,他不知道我的名字,如何找得到我。可我现在有名字了,要是再遇见他,我一定告诉他,我姓杨,叫杨欢。”
“假和尚,”杨欢歪着头轻轻一笑,“我叫杨欢。”
满嘴的茶叶渣子,嚼起来满嘴苦气,不好吃。
“他说,他叫谢清昼。”
谢家的长子嫡孙,江左昼公,后来入了佛家,改随了佛姓,法号皎然。
一阵凉风吹过来,是干燥夺人的,杨得意紧了紧脖子上系的薄巾,正低头咳着,抬眼就看见了颗光秃秃的脑袋。
光秃秃的,焦茶色的,穿金戴银的脑袋。
不知道从哪儿过来的皎然大师,蹭了半袍子土,嘴角隐约也沾着些土渣。
他双手合十,绣金线的僧袍不怎么整齐地搭在身上,口念弥陀佛,“小施主,看您这面色不佳,恐怕是身体有亏空,不若让贫僧搭脉一瞧?”
“您免了。”杨得意看他一眼,随意坐在了木车上,手肘搭在扶手上,有种上等人自矜的气度。
木车重新被扶正,金银玛瑙虽说沾了灰,可是很称他这一身都城里养出来的架子。
霍愈有眼光。
可他没细想过,或许他和那位打造这车的颂沙都没想过,玉石与雍容华贵都是属于宫墙的,从来与西北的风沙不搭界。
就如同杨得意瞧不上皎然。贵门当中的一条狗,尚且在行商面前仰着脑袋。即便他腰缠万贯。
皎然不以为忤,仍旧笑眯眯的,如同他在霍愈面前那样,如同他在大多数人面前那样,这样一张和善的脸皮坚不可摧地迎上前去,达成自己的目的。
杨得意小时候是见过他的,见证过他最意气风发的时候,皎然大师还是谢家公子,誉满天下,宁折不弯的一身傲骨。现而今,最会弯腰的、最知道何时该弯腰的,却都是他。
杨得意轻轻扬着下巴,“奴才尚且还配不上皎然大师如此的关心。”
皎然没回应配或者不配,弯下腰,低头抚上了杨得意的膝盖,“你身边的小丫头可很挂念你。”
他的手心太热了,隔着一层单衣,杨得意想要后退,可是实在不想在他面前狼狈地摔在地上,所以最终只是皱了皱眉毛,有些色厉内荏,“皎然大师,你自……”
皎然没让他的呵斥说完,打断了他的话,“杨中常,贫僧这些年走南闯北,也算会些本事,若是不嫌弃,便让贫僧搭脉一瞧。”
嘴上说得有礼,却没有真要征求他意见的样子,半强迫地抓过杨得意的手搭到了他手腕上。
看起来这样瘦的人,没想到力气这么大。
“世上神医魁首当属‘云扬风起’二位,前阵子贫僧听闻西北镇守令张大人着人强逮了云扬神医到府上,还因此误了唐门小夫人的救治,白惹了一身麻烦事。”皎然收回手,“本以为你这一身伤是得了云神医救治,但此番看来,却不像他的手笔,倒像我的一位故人。”
杨得意心惊不已,皎然远离都城许久,四方游历,精通民间之事本不稀奇,可没想到他对都城各方势力,甚至连内宦间的关系都了然于胸,“皎然大师想多了,这身伤不过就是安淮城中的寻常游医所治。”
“你可知道,神医何以闻名四海?”
杨得意摇摇头。
“神医之所以神,就神在‘不医死人,不肉白骨’,他们只救治能治的,药到病除,妙手回春,是以世俗之人便以他们为神。”皎然另一只手仍旧搭在他的膝盖上,此时稍稍用了些力气,“贫僧认得一人,不为世俗所拘,隐于市井,为人轻狂、用药更狂,经他之手,死人白骨十之四五能起死回生,寻回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