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得意揪紧了领口,手指尖有些轻轻发颤。
那霍愈专为他抢回来的木车还倒在地上,没人记得去扶它,在土里滚了一圈,上边嵌的玛瑙宝石都显得有些黯淡了,看起来远没有原本的趾高气扬,有些可怜。
他弯腰将这东西扶起来,靠着扶手望向军帐。
就连霍愈转身离开,他都没敢再看一眼,他知道的,西北的风,吹在身上,尤其是看背影,总让人觉着心疼。
似乎最后的一眼就是霍愈突然凑近了他,下巴上有些落拓的胡茬,嘴唇干裂得很厉害,浑身都罩着一层灰。杨得意有些走神,不知道这样的嘴唇,贴上去会是什么感觉。
他动了动腿,疼痛感可以忍受。
只是这份儿一点疼都舍不得他受的心意,让他有些受不了了。
杨得意早年狗监出身,常年与畜生打交道,最擅长的也是熬鹰驯马,后来接管宫内司刑主事,驭人那套法子照搬的也是小时候狗监主事公公教的那对付狗爷爷的窍门儿。他也不是什么将军、总领,只不过手底下管着一群阉人,阉人嘛,同畜生有什么分别。
驯畜生同驭人不一样,不讲究恩威并施,也不说打一巴掌给颗枣儿,畜生这东西就是要虚情假意地对付。熬鹰这个“熬”字儿传神,畜生就是要“熬”,等他疼够了,受够了,没劲儿了,这时候用不着甜枣,你只用顺着他的毛捋一把,他就心满意足当你是个好主子了。
同畜生打交道是用不着心的,它受苦,它臣服,你仍是那高高在上的局外人。
杨得意就一直是那局外人。
他哪儿懂如何以一个人的身份堂堂正正同一个人相处?
就如同多年前张慎行离宫之时指着他鼻子骂的那样,你杨得意,要真想讨好谁,没人抵抗得了,可你的讨好到底存着几分真心?
一分没有。他心里答。
他一生在利用,利用杨谨言的痴心,利用衣德秋多年来攒下的情分,利用张慎行的错付,利用霍愈的那一腔热气腾腾的情义。
好像绕来绕去都离不开一个情字。
可叹杨得意自己,多年钻营,如今心灰意冷,早不知道将那颗心扔去了哪里,总之,情这个东西,只敢利用而不敢为己所用了。
他不能说当时选了霍愈同他来到函门关毫无一丝算计,不过就是霍愈与张慎行两相衡量,他看中了霍愈的为人,不似张慎行那般心思重,他也就能过得轻松一点。
就为了这么点事儿,他愿意讨好霍愈,同他似有若无地干一些亲昵的小动作。
可是他现在不愿意了。
他现在将霍愈推开,是一种悬崖勒马的悔悟,这样真的一颗心,他不忍糟践。其实若要亲一口并没什么,可霍愈的情深义重让他心焦,这是千里外还时时为他周全的惦念,他觉得自己糟践了这么纯粹的一颗真心,不是个东西。
他曾被糟践过心,便更能真情实感地体悟这种不易,于是他决定、也是不得不悬崖勒马了。
“天险关是个坎儿,月氏之所以能从一个小小部族壮大成如今的小国,天险关这个屏障与其守着的那片物资充盈的绿洲这二者都功不可没,”霍愈皱眉看着皎然绘出的新地图,“迄今为止,从没有人能攻破过。”
军帐内气氛莫名有些压抑,从将军掀帘子进来时就不大对劲儿,刚打了场漂亮的胜仗,按照往常,霍愈该说几句玩笑,挨个将领点拨一番功过,可他一进来就拽了皎然画地形图,全程沉默着,像是已经要急不可待攻下天险关似的。
只有邵无名知道,他刚才是眼巴巴给营里那位宝贝病秧子送战利品去了,将军不是急于攻天险,而是在外受了委屈,回来就将不痛快撒给他们这些下属。
“先祖皇帝草莽出身,筚路蓝缕,那时被关内反贼逼入大漠,就是占据了天险关,打了一场翻身的胜仗。”邵无名斟酌着说。
话还没说话石问山就嗤笑了一声,“怎么,我们还要占了天险关?副将玩得一手好口才,为了过天险去占天险。”
石问山是守成派,一向不赞成西北驻军如今锋芒毕露,从前与哈图鲁对峙时你来我往倒没露出什么端倪,只是现在换了颂沙,西北驻军颇有些所向披靡的架势,霍愈主攻的势头便显露了出来,将领中的意见不合也才初见端倪。
邵无名看他一眼,恰逢将军心情不爽,此时闹脾气实非明智之举。
“莫要插科打诨,天险关对守方极其有利,但俗话说,天时地利人和,他们占尽了地利,我们未尝不可图谋天时与人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