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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 西垣(2/2)

“积怨颇深,误会重重。”商栩看向他,眼中藏着隐忧,“从前仅有彤云马帮往来两境,彼此知之甚少,都未曾传出过这样的流言,而今……”

“上行下效罢了。悲回之盟初订,打是打不成的,抹黑一番发泄发泄怨气总是可以。”

“还记恨他?”

“永不原谅。”

蒋荆玉不明事由,听得一头雾水。他以为,导致谬传的主要原因在于两境语言不通,沟通不畅。而他向来以慎思明辨自居,竟也听信过这些传闻,一时感到十分羞愧。

“不说这些,”拓拔游止了闲聊,“蒋先生,师父,我们开始吧。”

“拓拔掌教,若有一日还归中陆,我定当全心全力为你正名。”蒋荆玉言之凿凿。

拓拔游会心一笑:“那我提前谢过蒋先生。”

商栩铺好纸笔,磨好墨,抬眼间,见阿游于案前负手而立,颇有几分师者气势,不禁笑了笑。

“中陆话有官话与方言之别,我等皆生长于江淮以北,便援引章雒、清河为代表的北方官话为例。众所周知,中陆话有三十余个韵部,按韵划分则过于复杂,我们暂把各种发音归纳为‘元’。相比之下,中陆话有七元,西垣话本有五元,与中陆互通过程中派生出一元,又改动过一元,而今通行的西垣话常作六元。”

这是十年寒窗里不曾学过的知识,蒋荆玉听得津津有味,时而记上几笔,时而反复揣摩,掌握得极快。他本就是读书人出身,无论授课还是听课,皆不算什么难事,但他很快就发觉了不对劲。

“六元者,万变不离其宗,掌教讲的几个例子皆有规律可循。此处我已懂了,请掌教继续。”

“再等等。”

“等什么?”

拓拔游行至商栩面前,见他把方才所讲的重点逐一誊录下来,密密麻麻写了小半本。

“师父,学西垣话最要紧的是开口说,晚间我会帮你把笔记补完,你先跟着我说好吗?”

蒋荆玉歪着脖子看他们,实在不懂几个元翻来覆去有什么好练习的,难道说两个男人面对面噘嘴练习“鱼”音、“律”音是件颇有趣味的事?

“虽说西垣话通行六元,但当时杨岳说的与几位尊者说的明显不同,关窍在何?”商栩经过充分对比,已发现了问题。

“六元通行于西垣是因为耆末国使用的是六元。没记错的话,杨岳的母亲是鄯善人,鄯善与耆末相距不远,他当时教我的就是六元。至于五尊者则来自西垣各地,聆泉的故乡在最西边的比戎,他说得西垣话就不大好懂。”

“我知道我知道!我在书中读到过,比戎国民擅养猛兽,听闻他们与熊虎同睡一个被窝!”蒋荆玉两眼放光。

拓拔游对于此人的卖弄行为十分不满:“别插话啊,我没说完呢。”

见蒋荆玉一脸不服又不能反驳的模样,商栩笑了笑,转向拓拔游:“请掌教大人继续。”

“师父已想到了,师父来说吧。”

“或许还有说话习惯的问题。杨岳与中陆人来往频繁,又教初学者,语速慢;而尊者们日常语速较快,元与元相连,发音就发生了变化。”

“对,师父真厉害!”

拓拔游毫不吝惜对他的夸奖,若非有个蒋先生在场,他简直要扑上去亲个够本再继续。

蒋荆玉一脸懵,元相连则生韵,中陆话里也有的东西,到底哪里厉害了?

习完音韵,该以简单的日常对话为例,加强练习予以巩固。

方才还催促着进度的蒋荆玉恨不得再次把自己磕晕,区别于学语时常规的问安、示物、指人,拓拔掌教专挑西垣民歌里描绘男女相恋的词句来教,虽说浅俗易懂吧,含义到底过于露骨,但他二人似乎并不介意,一来一往,聊得火热。

“我不学了!”蒋荆玉把书案一推,“子曰,子曰……”

“曰什么?”拓拔游问。

“发乎情止乎礼!你们是来上课的吗?到底有完没完?!”

“你不想学西垣民歌?”

“就没有什么礼仪辞令,正经些的吗?”

“有啊。”

拓拔游叽里咕噜说了一句,怕他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

“什么意思?有些耳熟。”

“拓拔神子,以翱以翔。”拓拔游憋住笑,“礼仪辞令多半是吹嘘我的,你进迦叶摩量的大门时就听了三遍,当然耳熟。”

他奶奶的,为什么!

蒋荆玉瘫在一旁,脸色青黑,努力抑制着骂娘的冲动并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此番来迦叶摩量果真大开眼界,让他直感前面二十余年全白活了。

终于熬到结束,商栩若有所思,似乎仍在揣摩所学。拓拔掌教事必躬亲,动作格外轻柔地替他收拾好书册文具。

蒋荆玉忍不住捂眼:“后半日如何安排?”

拓拔掌教恭恭敬敬地扶起商栩,像个小书童似的低眉顺目:“没什么特别的,蒋先生有空可以陪我师父聊聊中陆的事。”

“那你呢?”

“种树。”

“种树???”

“对。”拓跋游不以为然,“怎么,蒋先生觉得我傻?”

“我可没说。”蒋荆玉假作镇定,“沙漠里头种树,的确不太聪明。”

“蒋先生是不是没有娶亲?”

“这跟我娶没娶亲有什么关系?”

“为心爱之人犯傻,本就是一件乐事。”

用过午饭,拓跋游与聆泉一同前往白尾泽。想要在谷兰沙漠里种活树苗,首先要解决水源的问题。聆泉熟悉白尾泽与谷兰沙漠的地下暗河,必须由他提供帮助。

商栩延请蒋荆玉至房内,焚香煮茗,动作熟稔从容得不像个西垣人。

“我很好奇。”蒋荆玉仔细观察了片刻。

“好奇哪一点?我的身份,还是我的立场。”商栩轻笑道。

“你与拓跋掌教究竟是什么关系?我虽不知他的目的是什么,但他需要一批既懂中陆话又懂西垣话的人,是打算潜伏于西垣诸国,还是混迹于大宣朝廷?可几位尊者容貌殊异,我也绝对不会效命于他,要说最合适的人选非你莫属,而他对你的训练不仅算不上严苛,更是……”

“更是随性而为。”商栩听他一口气说了那么多,便递上茶盏,让他润润嗓子。

“我虽看不惯皇帝的所作所为,却不会叛国。”蒋荆玉目光灼灼,“你我都是中陆人,我好奇的是,你怎么想?”

“蒋先生或许不知,阿游是西垣血脉不假,但他生于中陆,长于中陆,至今仍有不少知交好友在中陆。他是最不希望看到战乱再起的人。”

“通商?纳贡?和亲?要想和平,哪一条不比这个来得快?即便我相信拓跋掌教没有挞伐争雄的野心,但此举是否过于舍近求远?”

“这正是他的纯粹可爱之处。”商栩移开目光,望着白尾泽的方向,“他想看到两境之民互通有无、彼此信任,说一样的话,写一样的文字,和睦友善,亲如一家。到那时,我们虽身处边塞荒城,却犹在家园,并未分离。”

蒋荆玉咀嚼着商栩的话,终于明白拓拔游为何要让他和迦叶摩量之人互相学习语言和文字。若把它当作一颗播下去的种子,等到开花结果之时,或许真的能从根本上改变两境的关系,这是经历多少次战争、纳多少岁贡、和多少次亲都抵不过的。

“然而掌教他无法左右西垣诸国,更不可能劝服大宣皇帝,两境是战是和,全凭利益驱动。或许他想看到的那一日,永远不会到来。”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我陪他,尽毕生之力。”

这一句从商栩口中说出,轻描淡写却又重若千钧。蒋荆玉深情松动,顿生感佩之意,圣人谓天下大同,商栩与拓拔掌教才是真正心怀天下之人。

为期两月的授课即将结束,恰遇上大国主派人请拓拔掌教和商栩前去赴宴,说有从拜山亭来的使者很喜欢商栩制的木雕,想与他订购一些。

“妙果,替我们送蒋先生一程。”拓拔游道。

“不用,不用,”蒋荆玉瞧妙果哭丧个脸,生怕耽搁了时间,就不能跟随掌教前去耆末国都,“契期已满,掌教大人别再让人监督我,太不自在。”

众尊者皆是一惊,蒋荆玉竟是用西垣话说出这句,语调口吻已与耆末国人有七八分相似。

拓拔游从怀中掏出一卷羊皮纸:“蒋先生回中陆后,可将此信交于东曜剑派萧掌门,他那里有先生的出路。”

“东曜剑派?听说是个江湖宗门,那里怎会有我的出路?”蒋荆玉不解。

“去了便知,走好不送。”拓拔游揖别蒋荆玉,朝着车马远去的背影挥了挥手。

他与萧闻歌约好,若有机缘,当为东曜延揽天下英才,收徒授业,使各脉弟子文武兼备,以图匡扶河山,共保太平。

“师父别看了,已经看不见了。”拓跋游拉着商栩往回走,心想蒋荆玉到底有什么好的,值得他师父这般不舍。

“信上写了什么?”两人走到僻静处,商栩才问,“给萧闻歌的?”

“是啊,种子播下去,能不能开花结果,得看东曜怎么用他。”

“蒋先生在这住了两个月,凭他对你的描绘,萧闻歌不会不相信。”

……

原来不是关心他怎么把蒋先生举荐给东曜,而是在意他又给萧闻歌写了信。

其实早在东曜山的时候,商栩就发现,阿游的笔迹与萧闻歌几无二致。想来白兆之从没教过他认字写字,阿游能读能写,正是在他远赴西垣丘的十个月里,萧闻歌教给他的。

萧闻歌是怎么教他的?把自己的字给他临,还是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教他写?

见他不言不语,拓跋游小心翼翼道:“我说错什么了吗?还是……那我再也不给他写信了,往后想起时报个平安,让旁人画几张画捎回去就罢。”

“旁人怎么画得出掌教大人的翩翩英姿?在下虽不才,愿斗胆一试。”

说完,商栩转身就走,拓跋游赶紧跟上。

阿栩之前不是不肯为他作画么?怎么又改变主意了?

两人穿过迦叶摩量正殿,前方曾是西垣王剑的安眠之所,剑被带离后,无人来照管,想必已是格外荒凉。

“答应你的,我做到了。”商栩止了脚步。

拓跋游继续往前,忽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慑:四面高耸的石墙之上砌就一座弧形穹顶,穹顶连着墙面以深蓝涂料绘底,其上用金漆点缀出四时星象,走入其中,仿若伸手可触天幕;而墙下废弃的嶙峋乱石被塑成蜿蜒山丘,走势与东曜山有七八分相似,山顶有一间小木房子,两个依偎在一起的木雕小人正坐于房顶,举目遥望漫天星辰。

“阿栩,我……”看了好半晌,他仍惊叹得说不出话。

“趁你出门的时候悄悄画的,昨日才完工,喜不喜欢?”

“嗯!喜欢,特别特别特别喜欢!怪不得蒋先生说你很忙,原来是为我、是为我准备礼物……”

又不是头一回送他东西,至于么?还好这里隐蔽,不然让外面的人看到堂堂拓跋掌教露出这副小兔子般受宠若惊的神情,吃亏的可是他。

“傻阿游,过来。”商栩招招手,等拓跋游傻乎乎地靠近,他一把将人抱进怀里,贴着耳边道,“以后我们走遍西垣丘,若遇到好看的风景,我就画下来,托人送到中陆去,好不好?”

“你要是因此觉得不愉快,可以不送。”拓跋游赖在他怀里,闭着眼,享受极了。

“人都是我的了,还在意几封信、几副画吗?”商栩将他抱得更紧。

“哼,托人送可以,彤云马帮不行。”拓跋游假作委屈,“你不在意,我在意得要命。”

商路恢复通畅,彤云马帮来往两地比从前便捷得多。杨天纵挣钱挣得腰杆壮,喜悦粗犷的歌声盘旋在八海绿洲上空,只是免不了每次来迦叶摩量都要被掌教埋汰一番。偶尔看他俩斗嘴斗得不可开交,反成了平静生活中的些许调剂。

“江流遏云不同梦,秋露春华夏又生。问那羁旅之过处,正是‘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

从北虞部南下至中陆已过一年光景,蒋荆玉仰躺于一艘顺江而下的小船上,半梦半醒之间,忽听见歌声袅袅,词调柔婉,大约是到了西陵境内。

他起身打了个哈欠,到舱外远望,湛黑的天幕里无星无月,而前方一座城池灯火璀璨,足可与星月争辉。

“船家,前面可是西陵城?”

“是呐,现下除了京城章雒,也没有哪里比西陵还繁华。”老船家一面摇橹一面与他闲聊,“西陵能有如此气象,真得感谢东曜剑派的萧掌门。你瞧我,年老体迈的,老婆子去年走了,膝下也没有孩子,萧掌门不嫌我没用,还让孙头领教我掌船。来往西陵的贵人多,出手阔绰,咱这日子也越来越好过了。”

“哦?老人家与东曜的人也有交情?”蒋荆玉就着船舷坐下,夏夜凉风阵阵,外面比舱里更舒爽些。

“嗨!算不上交情,孙头领又名孙胜潮,他虽不是东曜剑派弟子,却是萧掌门的心腹,打小一起长大的。萧掌门专请他来教授凫水、掌船、捕鱼的功夫,见我们贫苦,也不收银子,只说将来能谋生了,多与外人说说东曜的好就成。”

蒋荆玉琢磨着,萧掌门此举是为了收买人心,一个江湖门派,再强大也不可能与朝廷抗衡,但他若以西陵为凭,在外结交达官显贵,对内施恩于平民百姓,久而久之,便会成为一方不可小觑的势力。朝廷不会坐看东曜势力过大,必然要加以限制,萧掌门又是如何周旋其中,而不被皇帝猜忌?

他摸了摸怀中的羊皮卷,好像知道了些什么。

“老人家,你说的这位孙头领与萧掌门自小一起长大,那他有没有提过一个人,迦叶摩量掌教拓跋氏?”

“你也认识拓跋掌教?”

蒋荆玉摸摸鼻子:“不瞒老人家,我对那些江湖传闻特别感兴趣,最近正在查访关于拓跋掌教的事,您能给点线索,我出双倍的工钱。”

船家也不摇橹了,任其随波逐流:“我也是偶然间听见的。孙头领有回喝醉了酒,说他对不起萧掌门,当年拓跋掌教掉到镜湖里,差点淹死,他没去救……所以萧掌门虽然用他,却因这事,与他很是疏远。唉!要说孙头领也是个可怜人,年纪轻轻的,全家都死光了,就剩他一个……”

“那时候,孙头领也是个孩子吧?所以拓跋掌教并非残暴嗜杀,吃小孩子?”

“别听北边来的人胡扯!咱们西陵人都知道,拓跋掌教英俊又善良,不信啊,你去问问飞白楼的戴老板,他和他家小子都见过的,绝作不了假!”

“多谢老人家!”

蒋荆玉掏出一锭碎银给他,不远处灯火璀璨、高台歌吹,西陵城,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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