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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 西垣(1/2)

一辆马车停在桑柘城内的侍书堂前,灵性的枣红宝驹数声响鼻,腾起的热气驱散了早春的料峭森寒。

“师父,到了。”来人跳下马车,抬起手臂搀扶随后出来的那位。

“有些时日没来桑柘城,想不到这僻静街角里,竟有一家如此雅致的小店。”商栩拍拍他挽着的手臂,示意可以松开了。

拓拔游身份特殊,为免西垣丘之人过多揣测和议论,他二人在外仍以师徒相称。

这番动静引起了堂中人的注意,那人青布长衫,头戴葛冠,一副中陆士人打扮,在这黄沙吹飞的北国,的确难得一见。

听他二人说着流利的中陆话,店家连忙迎出来比袖作揖,犹豫道:“莫非是……中陆来的贵客?”

商栩倒也罢了,拓拔游高鼻淡瞳,头发结成细细的长辫高高束起,素白斜襟,墨色长绶,双臂上缠着十余个造型繁复的黄金臂钏,妥妥是个西垣贵族。

他不置可否,虽在桑柘城无需隐瞒身份,但这店家竟然没认出他,是以说了不如不说,双方平等相交,反省却许多繁文缛节,也更加轻松自在。

“进去说吧。”商栩知他所想。

桑柘城在八海绿洲西部,东西两境的客商频繁途经于此,口音混杂,他二人的中陆官话说得自然流利,店家不免生出几分“他乡遇故知”之感。

“你们随意看、看看,喜欢什么,慢、慢慢挑。”

出门做生意少不了迎来送往,最讲究察言观色,店家才开口说了几句,便无端有些羞涩,像是不惯于同陌生人说话似的。

拓拔游与商栩悄用眼神打了一个来回,相视一笑,不知是哪位“贵客”气度不凡,竟让这店家如此局促不安。

小店不大,陈设却雅致。左侧货架上陈列着笔墨纸砚等文房之物,尤其是砚台,每块均是用不同材质的石材打磨,花色各不相同,取自天然意趣。右侧墙面则挂了三五幅字画,笔意狂放,画如醉酒之翁尽是洒脱豪气,字如珠玉落盘权且自在随心。

商栩多看几眼就入了神,张鹤林曾与他讲解书画要义,说落笔如出剑,随技动莫如随心动。当年他发奋习剑,枯守日月晨昏,想得最多的,无非是怎样在比试中胜过同门。心有执而无所动,是以描摹的几副字画有形却无神。现下历经种种,又因一门之隔,外有走石飞沙,内有水墨江山,连带他心中涌现无数风流快意、壮志豪情。

“好字,好画。”他忍不住出声赞叹。

“鄙人姓蒋,名荆玉,汝南人士。贵客懂鄙人的字画,当引为知音!”蒋荆玉躬身一揖,几乎折断了腰。

商栩扶住他,见他再起来时,已红了眼眶,遂安慰道:“你不必如此,书画之道我不过略懂皮毛,觉得好就照实说好,至于好在何处,我也是说不上来的。”

“非也!高山流水,知音难觅。鄙人从中陆辗转至西垣,贵客是第一位夸赞我字画的人。”蒋荆玉一高兴,里外忙活起来,拿出上好的青瓷茶盏来招待他们。

拓跋游抄手闲坐,看他们一口一个“贵客”,一句一个“先生”,心想阿栩干嘛这么谦虚,前几日与留香探讨迦叶摩量的建筑形制时还头头是道,今日就连几幅字画也看不懂了。

“我瞧着,也没什么特别的。”他吹了吹碗里的茶叶,细细品上一口,茶香悠远回甘,是北方难得喝到的佳品。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他一边喝着好茶,一边拆人家的台,就显得分外“可恶”了。

果不其然,蒋荆玉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白,明明心有不甘却不得不遵循礼仪,忍而不发。

“阿游。”商栩出声提醒,又一本正经对蒋荆玉道,“这些字画看似笔触狂放不羁,实则并非任性施为,收束处颇有章法,留白亦恰到好处。山为水之源,水塑山之形,相抱相生,暗合乾坤卦象,意为生生不息。先生心中有鸿鹄之志,不应以他人的评判而妄自菲薄。”

听了这番话,蒋荆玉霎时呆立当场。他十年寒窗苦读,又十载求取功名,没想到朝中局势纷杂,哪里都容不下一个刚直不阿的读书人。听闻北方商路贯通,想来塞外自有天地,他负气之下变卖全部家产,只身来到桑柘城,支起一间小小的铺子,边谋生边悟道。可惜此处来来往往的客商皆为了黄白之物疲于奔走,数月过去,能欣赏他的大作并给予中肯评价的唯有眼前这位风姿清雅的贵客。

要不是拓跋游拦得快,蒋荆玉几乎一个熊扑就将商栩紧紧抱住。

“字画看了,茶也喝了,我们买些笔墨纸砚带走,劳烦蒋先生替我们包好。”拓跋游递过一袋沉甸甸的银子,让他只管挑好的拿。

“这个……”蒋荆玉挠着头,脸上更红了。

“怎么了?”商栩不太清楚这些物事在桑柘城的价格,若是从中陆运来,价格翻上几倍也有可能。

“这么多钱,就算买光店里所有的东西,也还有剩。”

“所以?”拓跋游问。

“小店生意惨淡,没有、没有银钱找给你们。”

“那就不用找了,”拓跋游揣上包好的文房四宝,“师父我们走吧。”

蒋荆玉像是被雷电劈中似的,突然跳到他们面前:“不行!无功不受禄,我、我没有钱,可以拿自己抵。二位贵客家中可还需要仆役?我瘦归瘦,什么活儿都可以干!”

嘿,又不是黄花大闺女,玩什么以身抵债?这分明是赖上他们了。

拓跋游见他窘迫,本想帮一把,可他嘴上说着当仆役的事,眼神却有意无意地往商栩那边瞟,难道蒋大老板真的以为可以在他眼皮子底下日日缠着阿栩品评字画?

想得美!

马车驶出红柳城,沙丘层层叠叠,温柔的曲线绵延起伏,启帘望去,畅阔辽远,壮美无限。

透过车窗缝隙,蒋荆玉发觉已身处茫茫荒漠之中,马车走了一个时辰,半个活人也没看见。他哪还有欣赏风景的心思,揉抓着衣袖下摆,抑制着发颤的嗓音:“你、你们不不是中陆人,是、是西垣人?”

拓拔游冲他眨了眨眼:“如假包换。”

蒋荆玉自问不是个读死书的,那会儿中陆与西垣剑拔弩张,听闻八海绿洲至红柳城一带,强盗劫匪横行,连天子使臣也敢随意杀害,像他这样的布衣书生,恐怕一踏出赛柯沁就会身首异处。

“敢、敢问二位,我们这是……去哪?”

“白尾泽畔,迦叶摩量总坛。”

“咚”的一声闷响,坐在对面的蒋荆玉重重磕在窗沿上,成功把自己磕晕了过去。

而今中陆上至耄耋老翁下至垂髫幼童,都知晓征西将军孟氏丧命于迦叶摩量掌教之手,致使皇帝退兵议和。传闻那掌教容貌丑陋、性情暴虐,专挖小孩的眼睛和心肝来当下酒菜,所以常有妇人恐吓自家孩子,说若不听话,便让迦叶摩量掌教把他捉去吃了。

传闻当然不可尽信,蒋荆玉活了二十来年,一直遵纪守法循规蹈矩,怎么一捅娄子就就捅了个大的。要说流寇沙匪只算小打小闹,那他这回要去见的,乃是盘踞于谷兰沙漠的“匪首”——拓跋掌教!

罢了,先晕着,避避风头。

拓拔游有一万次想把眼前这人扔出去好眼不见为净的冲动,商栩虽没有直言反对,却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天,让他完全找不到赶人的机会,恨恨咬牙作罢。

这下好了,总不能把他半死不活地扔在沙漠里头,只得走到哪带到哪。

此番到桑柘城购置笔墨纸砚,是为了教商栩学西垣话和西垣文字。此后他长居于迦叶摩量,若每次都请拓跋掌教来当翻译,实在不很方便。

顺带地,拓拔游也想让迦叶摩量众人学学中陆话,以后两境之间不止有贸易往来,还能互相学习更多的东西。

“师父,”趁蒋荆玉不省人事,拓拔游贴上商栩,把人揽在怀里,“你得空的时候,画幅画给我好不好?”

“你不是不知,我这双手使惯了木锯锉刀,如今提笔尚且为难,何况作画?”

“既是送给我的,就无须苛求画工。”拓跋游撒娇讨好般地蹭着他鬓角,“西垣贫瘠,没什么兰草梅花,你胡乱涂些野瓜藤、苦沙棘,我也喜欢。”

“这又是什么说法?”商栩无奈地笑,“让我想想罢。”

他师父惯会“打太极”,这个“想想”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也不知他当年画过多少画,送给了哪些人,旁人有的东西,他凭什么没有?

数日后,迦叶摩量总坛。

在拓拔游的授意下,尊者们收整出拓拔熠以前的书房,多置入了几方书案备用。

蒋荆玉自从身陷“魔窟”,就一直浑浑噩噩的,不吃不睡,终日一副两眼发直,魂不附体的模样。

妙果吐吐舌头:“要不让大巫派个人来?”

拓拔游:“干什么?”

妙果:“驱邪。”

年轻掌教冷笑两声,突然捏住蒋荆玉的左手手指,以锋利短匕快准狠地拉出一道口子,鲜血立时汩汩而出。

“啊——”蒋荆玉惊痛大叫,“你你、别别别杀我……别、别别动……”

拓拔游指了指他胸前:“若要杀你,该捅这。”

趁此空档,商栩已备下“卖身契”,蒋荆玉口口声声要卖身抵债,当遵从他自己的意愿。

“字写得不好,阿游替我誊抄一遍吧。”

“不用,瞧他吱哇乱叫的,只怕再耽搁一会,不等包扎,伤口就愈合了!”

就着流出的血,蒋先生的伤处被“穷凶极恶”的迦叶摩量掌教按于纸上,留下一个红彤彤的指纹。

“成了!”拓拔游甚是满意。

“难道没有印泥吗?!西垣人当真……”

当真野蛮。

蒋荆玉颇为识趣地咬了咬舌头,把最后两个字咽回去,他如今可是在“匪窝”里,直言不讳的下场可不太妙。

妙果依照吩咐,把“请来”的蒋先生带去安顿,让他养养心神,准备明日授课。

“阿游。”商栩见他们离去,才道,“蒋先生不是坏人。”

“我知道。”拓跋游环顾四周,有几分小家塾的模样了。

“他要在迦叶摩量小住一阵子,好不容易有个中陆来的客人,你别捉弄他。”

拓拔游也不是非要针对他不可,谁叫蒋荆玉对自己捧在心尖上的人不够尊重,总得震慑震慑,教他不敢莽撞。

“蒋荆玉与师父是同乡,你想家了?”他敏锐地捕捉到商栩言辞里隐匿的惆怅,西垣丘在他心里终究比不过中陆故土。

瞧他又露出那副生怕被抛下的表情,商栩柔声一笑:“想家,但不想回家。中陆纵有千种风光、万般美景,哪有我的小掌教可怜巴巴的模样招人喜欢?”

“师父不许取笑我,”拓拔游反手落了门栓,将眼前人抵在书案上,“否则,休怪我不留情面。”

“不知是谁不给谁留情面。”商栩挑眼觑他,颇有种嫌他少不更事,办事不牢,办那事也不牢靠的意味。

这无异于一把“杀手锏”,才瞥了两眼,便撩得他心头火起,按捺不住。

拓拔游将他抱起,置于书案,欺身而上。像是急于证明自己似的,凑上去连吻带咬,专挑他唇舌上的嫩肉下口,直至两人皆气喘不匀时方停下。

“属狗么你!”商栩唇色樱红,这小混蛋什么时候学得这么没皮没脸,也没个办法能治他。

“师父说我属狗,我便属狗好了。”亲吻了好一阵,拓拔游早起了反应,他解开身下人的腰束,噙着衣袍的边缘向下扯。

商栩又急又气,推道:“怎么能在这里?这是明日开课的地方,也是你父亲生前读书的地方!”

拓拔游**着他的耳垂,发觉他羞难自矜的模样真是可爱无比,于是渐起促狭之心:“父亲早允了我们的事,至于明日开课,师父就用这张书案,往后每低头看它一眼,都会想起我们今日种种。”

“唔……”

余下的争辩淹没在深吻里,拓拔游越是一口一个“师父”叫得恭敬,越是变着花样折腾他。

先是让他躺在案板上,双腿悬空,只能凭借躯体相连处着力;又让他半趴于案边,其后风光自是一览无遗。为怕他生气,临到最后换了个哄他的姿势——商栩后背抵墙,双臂环抱他脖颈,散乱的长发随着起伏律动扫在脸上。拓拔游仰望着,神圣与迷乱的交错感撞得他心旌摇曳,什么尊师重道圣人之语全成了废话。

怨不得阿栩嫌弃,他为他沉沦至绝处,情浓忘我,自是不管不顾横冲直撞,哪还能像练武时那般游刃有余、收放自如。

次日辰时开课,除霰花、渡音二使年岁较大且分管诸多事务不能来外,其余三使由蒋荆玉教习一个时辰的中陆话。之后的一个时辰,则由掌教亲自教授商栩、蒋荆玉西垣话。

拓拔游是所有人当中年龄最小的,却成了“师父”和“师父的师父”,占足了便宜。

蒋荆玉有书画底子,师生之间虽语言不通,他却能以画示意,不难找到沟通的契机。三使中尤其是留香,思路敏捷,且曾看过中陆传来的连环话本,学起来进度极快。

后一个时辰,蒋荆玉从先生变成了学生。他老老实实地坐在书案后,讪讪地笑。

“不怕我了?”拓拔游问。

“你这管吃管住不说,就只让我教认字,‘学生们’一个赛一个的聪明,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好的差事了。”蒋荆玉突然换了副口吻,“说句大不敬的,比皇帝老儿那还好些。”

“你们的皇帝可不是什么‘老儿’,明年才加冠呢,个黄毛小子罢了。”拓跋游蔑道。

“阿游!”商栩出声制止,中陆与西垣的战事折损了一位迦叶摩量掌教,一位征西将军孟旸才堪堪平息,商路和平来之不易,阿游这话若被有心人传了出去,恐会再起纷争。

蒋荆玉见他师徒二人打起了哑语,忽大笑起来:“哈哈哈,西垣丘好啊!山高皇帝远,管他是谁的儿,皆不用放在心上!”

“蒋先生何出此言?”商栩没想到他是这种反应。

“你们在中陆时,定然听说过王相之名。章雒王家累世簪缨,不少读书人以入王氏门下为荣,但皇帝偏与他唱反调,常闹出朝令夕改的笑话。”蒋荆玉长叹了口气,“再忠贞的臣子,也迟早会寒了心。”

“我听闻,先帝临终时托孤于王相,命他尽心辅佐。皇帝年岁渐长,王相却迟迟不肯还政,终酿得帝相不和,沦为笑柄。”

“王相不还政,自有不还政的理由。皇帝爱慕美人,宫中佳丽无数也就罢了,竟然硬将一位什么掌派逼得自废武功,试问天底下哪位仁人志士愿效忠于这种荒唐皇帝?”

蒋荆玉此语出口,他二人皆沉默。此事毕竟是商栩的痛处,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拓拔游担忧地看了他师父一眼,阿栩却比想象中平静得多。

“蒋先生有才学,宁在桑柘城艰难谋生也不去章雒仕官,是因为这个吗?”商栩缓道。

“我这直来直往的性子,又不会阿谀奉承,即便留在章雒,也讨不到什么好处。” 蒋荆玉自嘲般笑了笑,“皇帝之前笼络各派武林人士,为的就是培植势力,与王相争权。现下江湖各派不买账,他又开始重用宦官,好好的大宣朝堂,被几个阉人搅得乌烟瘴气!”

听蒋荆玉说起中陆的情势,那些人,那些过往,皆像隔了堵墙、蒙了层纱,权当个故事听过就罢,再不必追问,也不必深究。

拓拔游忖了半晌,问他:“商路贯通后,中陆人如何看我西垣人,如何看待迦叶摩量?”

蒋荆玉不说假话,亦不敢说实话,酝酿片刻才遮掩道:“西垣丘离中陆千万里之遥,有些话传来传去就失了真意。”

“你但说无妨。”

“中陆皆传……西垣人野蛮嗜杀,毫无道德教化,迦叶摩量更是、是西垣诸国豢养的看门凶犬,掌教容貌丑陋,性情残暴……吃、吃小孩……”

“那你看,本掌教容貌丑陋否?性情暴虐否?”

眼前这位拓拔掌教不仅不似传闻中描述的那样丑陋,反而英俊非常,浅淡的瞳色虽与中陆人稍显不同,却如水下沉积的玉石,透亮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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