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这一年的合山围进行得如火如荼时，拓拔游与商栩正并辔纵马，奔向辽阔无际的八海绿洲。

天气太冷，况也不急着赶路，他们借宿在牧民家的毡帐里，依偎着烤火御寒。

“那位老人家的手掌是怎么伤的？”

拓拔游把切好的羊肉过了水，穿上红柳枝，突然想起商家村遇到的那位，五指去了四指，手掌只剩半个，当真触目惊心。

商栩沏上一碗热腾腾的咸奶茶递给他：“按辈分，商四伯应算我父亲的师兄，若非伤了手，该由他带着大伙儿去给先帝修昊阳陵。村里没人知道他到底是怎么伤的，匠人们多多少少都有些伤病，问了反倒揭人痛处。”

拓拔游接过茶碗，一口饮毕，又凑上前，握住他拢于袖中的双手。

商栩挣了挣，未能挣脱，只好任他握着。

从前指节修长的一双手，而今层层厚茧，伤痕遍布，甚至多处关节弯曲变形，不仅握不了剑抚不了琴，并且……难看至极。

“回头我去找个铁砂掌之类的功夫学一学，你什么样，我也什么样。”他故作漫不经心，亲昵地在掌间呵了呵暖气，再放进怀里捂着。

一时四目相对，尽管帐外冰天雪地，尖啸的北风刺得人耳中生疼，然这片刻的温暖令他们不约而同地忆起一些前尘往事，譬如师徒二人一齐涂脂抹粉，洗花瓣澡，熏得骆掌派连喝了三天药才能忍住不打喷嚏。

串好的羊肉在火上烤得色泽泛黄，“滋滋”冒泡，渗出的油脂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将它们翻个面，继续烤上一会，再均匀洒上盐巴孜然，那味道，直惹得肚里的馋虫来回翻滚，嚎啕不止。

拓跋游切好一盘，乖乖推到商栩跟前，自己则拈了一小块来吃。他顺势躺下，边咀嚼边道：“西垣丘么，石材挺多的，唯一的缺陷就是树太少，没什么木材。等回去之后，我在迦叶摩量给你种点树吧，种……一万棵，不，十万棵。”

商栩擦去他唇角沾上的孜然，寻思着这是拿他打趣呢：“在谷兰沙漠……种树？”

拓跋游装作不服气，眼角溢出的笑意却出卖了他：“羽先生答应给我家修房子，工钱虽不多，但材料不能缺，我说能种就一定能种。”

“等你把树种出来，只怕沧海桑田，世间早已没有我。”商栩也笑。

“那也没有我了。”拓跋游靠着他，阖上眼，想象着万顷黄沙变幻成碧莽森原，“但它们会看到，你我曾同生共死，同去同归。”

再至红柳城时，已是塞上春风，骀荡无痕。

商栩被拓跋游裹得像个粽子，不仅为他置办了新的面纱，还用大大的斗篷将他整个儿罩住，生怕他吸入沙尘，又会咳嗽。

听说掌教要回来，妙果早早就在城门口等，一直等到夕阳衔山，才见他二人共乘一骑，慢悠悠地出现在视野里。

“拜见掌教！”妙果兴冲冲上前，跪拜行礼。

“免礼免礼，快起来。”拓跋游赶紧向他眨了眨眼。

在中陆，即便晚辈对长辈，寻常问候作揖即可。妙果使一见面就来这么一下，给阿栩看见，又要不习惯。

也不知掌教大人对这位下属吩咐过什么，次日同往迦叶摩量的路上，他一会儿变朵花，一会儿变只鸟，还坚持用蹩脚的中陆话磕磕绊绊地讲笑话。

窝在他们掌教大人的怀里，商栩觉得自己已是过于“嚣张跋扈”，怎么他还折磨起下属，变着花样来取乐？

“好了阿游，你瞧他，一脸汗。”商栩替妙果求情。

妙果紧张地挠了挠头，被挠乱的头发里“咕咕咕”的钻出一只幼嫩的小黄鸡，亲吻般的啄了啄他的脸蛋：“不不，不是掌教勉强，你能、回来，我真心，高兴。”

真心高兴的却不止妙果，五尊者听闻中陆人逢喜事时要大摆筵席，连吃上三天三夜才肯作罢。他们把迦叶摩量殿内殿外的灯全部点亮，华美的地毯从正中的高台铺至各殿中，肉食与瓜果不要钱似的摆满长毯，所有教众皆分列两侧，低声吟诵着祝祷词。

如此隆重，才真的让商栩不习惯。

这是大家真诚的心意，拒之不领反而不好，拓拔游对他低声耳语：“就当是为了欢迎我的阿拉尔，迦叶摩量掌教的阿拉尔，当得起他们最崇高的敬意。”

欢宴结束后，霰花替侍者们来询问，他们是否同住一殿。

迦叶摩量历代掌教不一定与爱侣同住，譬如拓跋烨生前风流，每晚侍候的女子不同，自然不会与之同住，而拓跋熠从来都是独宿，不和旁人相与。

好不容易把人带回来，拓跋游恨不得时时刻刻待在他身边，但他不想违拗阿栩的意愿，毕竟在画影阁时，他们也是分开住，与其勉强他，让他不痛快，不如多花些时间，等他慢慢习惯。

“要是不违背你们的规矩，我想与拓跋掌教同住。”为了让霰花使能够听懂，商栩说得很慢。

“当然不违背……”霰花看向拓跋游，征求掌教的意见。迦叶摩量可没什么规矩，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就是这里的规矩。

当拓拔游从惊喜和意外里回过神时，阿栩已与他躺靠在同一张床榻上。

夜渐渐深了，商栩却没有要睡的意思，留香刚送来一本之前绘制的图册，迦叶摩量的建筑样式与中陆差距颇大，他必须好好研究一番才能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