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栩心下默然，人世聚散离合不是茶楼酒肆中说书人的话本故事，历经磨难终会有一个圆满的结局，现实往往事与愿违，一时分离，即是一世分离。

“山海令一事，你怎么看？”任青霄略略感慨了一回，神色恢复如常。

“我此前从不知山海令竟会伤人。”商栩道，“掌门师兄是否早就知晓，所以命我暗中找寻山海令，不让它落到居心叵测的宵小手中。”

任青霄道：“不错，武学之道没有捷径可走，否则必将付出惨痛代价。只是……吴内监是朝廷的人，虽死于疮口溃烂，到底是在锦绣山庄没的。”

“圣上会因此责怪东曜？”

“中道二宗向来拥护朝廷……罢了，这些与你无关，既有了山海令的线索，还望你继续查访，早日将它带回。”

山海令使吴内监修为大增，却又让他生满脓疮，那是否可以认为接触过山海令的都是武功高强、脸上生疮之人？这似乎也不对，若不是罗殊用药给吴内监续命，他早就死于疮口溃烂，活不到因武功高强而人尽皆知的时候。

千头万绪萦绕于心，商栩一路想着，回到画影阁。

趁他出去的一会功夫，白游将画影阁内打整一遍，把没来得及收起的冬衣叠好放入木箱，取出轻薄的夏衣，洗过后晾在后院。

“我明日跟石先生说一声，你个头长得快，去年在剑庐穿的，今年穿不上了。”商栩闻着满后院的皂角味，看白游的裤腿和下摆都短了一截。

“天气热，我熬了粥。”白游受到果子冰酪的启发，纯纯的米粥太过寡淡，他添了不少别的食材进去。

商栩饮完一盏茶，桌上已摆了七八个瓷碟，有胡豆、花生，青瓜碎子拌醋，胡椒味儿的豆腐干，水嫩嫩的腌萝卜，还有两碗食材荟萃的粥。

“都是你做的？”商栩颇感惊讶，白游虽不是第一次在画影阁做饭，可就一会儿功夫这么多花样是怎么做出来的？

“食材是石先生那边拿的。”他去衣食坊的时候遇到戴飞，这些是他专门拿来“孝敬”白师兄的。

下山几个月，大多时候都在赶路，师徒二人许久没有一起好好吃个饭。

商栩打开阁内酒窖，取出一个尚未启封的瓷坛，朝白游晃了晃：“十五了，特许你尝一口。”

白游急忙申辩：“早满十五了，如今是十六，两月后过了生辰，就十七了。”

商栩摸了摸他的头：“当个孩子不好吗？”

白游把他的手拉下来，再不让他摸：“不好。”

“好不好都只许尝一口。”

商栩给自己斟满一碗，给白游倒了没不过碗底的一丁点儿：“来！”

白游没喝过酒，双手捧着碗与商栩的碗碰上，四目相对时，清脆的声响直撞进他心底里，撞碎了他一直以来的克制与矜持。

商栩酒量甚好，就着小菜喝酒，酒至酣处什么都对白游说，说他的师父张鹤林，说他的妹妹商撷叶，说春花秋月夏风冬雪。这是他长于东曜的回忆，是他心底里最柔最暖的部分。

白游听着这些，忽然开始厌恶自己。在白兆之身边时，常挨打挨骂，他便摆出一副软弱委屈的姿态来保护自己；在剑庐时，为了能留在东曜，他用功努力，凭着别人的帮助和运气过关。

商栩常说他没有欲望，没什么“想要”，所以尽可能多给他一些关心和照拂。实际上，他一直都知道什么对自己最有利，他真正想要的从没有放过手。

既如此，还装出这副无欲无求、乖巧懂事的样子干什么呢？明明商栩讲起往事，而这些全都与他不相干的时候，他心底已经被嫉妒和贪婪填满了。

吃完饭，师徒二人并排躺在后院的竹榻上。入夜后乌云散尽，一轮皎月如巧琢之玉，遍洒清辉，清新怡人的夏夜凉风涤去了东曜山间沉积的燥热之气。

商栩一时尽兴，多喝了些酒，肆意靠躺着，微微闭起眼，不说话。

白游心里有话，滚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换作一句：“师父，夜里冷，我扶你回去睡吧。”

商栩半醉半醒，抬起的右手软软的没有力气：“不要，你、欺师……灭祖……不许、管我。”

那只手的虎口上没有留下被他咬过的痕迹，白游咽了咽口水，忍住再补上一口的冲动，回屋取了薄褥子来给商栩盖上。

“你、你去哪了？”商栩这会儿分明醉了个彻底，望向他的眼神朦朦胧胧的，似在看他，又似穿过他，在看些别的东西。

“回屋里拿褥子。”白游捻起一角给他看。

或许是白游身上温暖的缘故，商栩缩进褥子里，往这边凑了凑，小声嘟囔：“是师父让你来的吗？他不陪我，换你来陪……你不许走……别走……”

白游从未见过他师父如此，克制与矜持不是撞碎了还能再拼起来的东西。他掀开薄薄的被褥，躺进去，将他至亲至敬的师父拥在怀里，听他睡着时起伏均匀的呼吸。

“我陪你，一直都陪你。”

海底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