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木殿，在用火点燃那幅画后, 袈河便现身了, 她的眼前顿时清晰起来, 就如同她第一次复明时一般，看到的第一个人还是他。

许久不见的袈河瞧着她无声地笑，衣裳规矩全身素净, 但不知怎地，她竟想起了那次在青山流的相见，脸蓦地羞红了。

那会儿, 他从自己的眼睛重生, 连衣裳都没有, 只可惜, 本能大饱眼福的那次, 她还将他当成自己的眼睛, 除了惊吓之外根本不觉得有什么好看的。

见她忽地脸红, 袈河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你, 想我了？”

她更羞，却也敢作敢当, 一言不发地扑进了他的怀里。

原本还有些矜持的袈河一怔，温柔的笑意爬上了眼角眉梢，亦紧紧地抱住了她, 在她耳边低语道：“能早些这么抱着你, 便更好了。”

与他一同出现的地绝剑绕着他们兴高采烈地飞舞着, 煞是欢喜。

她知道他此次过来是为了给彼此自由, 但没想到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来做，自然与姬灵族与天绝剑有关。

“地绝剑里的剑魂，其实就是小默，那只我爹娘养在山水座里的小黄狗。它认出了我，在你离开东白山不久后现了形，那时，我也才知道藏在天绝剑中的秘密。原来，阿爹也早就发现族人其实是被封印在了天绝剑中，他也知道，他们虽然活着，不仅并非姬灵族人的希望，反而是这六界的隐患。是以，他和阿娘一直都在想办法除去那些残魂，不让姬灵族成为贻害六界的千古罪人。在思上陌那些年，其实他们已经想到了办法，那便是投魂以剑。”

“姬灵族人只能死在同族人的剑下，地绝剑与天绝剑皆可，而他们想到的办法，便是持地绝剑亲自入魂到天绝剑中，然后亲手除去那些姬灵族残魂。但因为仙界对他们一直多加防范，不可能给他们机会接近天绝剑，所以他们便隐居在了思上陌，一边伺机而动，一边在暗中修炼地绝剑，希望有朝一日能为姬灵族除去后患，但没想到意外来得更快。他们还没有机会，东白山的人就已经找到了这里。”

“阿爹临死前，用尽修为保住了阿娘的几缕残魄，但他并不只是想让阿娘继续活下去，他们之前早有约定，若一人还有希望，另一人便要保住对方的魂魄，如此，只要他们两人中还有魂魄在世，就还有机会进入天绝剑，而他们之所以要将我送到悬冰墓，除了我的安危外，更担心有心之人会利用我唤醒天绝剑及封印其中的姬灵族残魂。”

“阿娘在临死前，曾留了两份遗言藏在了地绝剑的剑魂中，小默也将它们交给了我。阿娘说，她和阿爹用地绝剑修行了几百年，已经有足够的把握能够入魂至天绝剑，让我无论如何都要实现他们的夙愿。只可惜，他们将我送到悬冰墓的时候，为了我的安危，并未告知任何人我的来历，而我年纪也尚小，只记得爹娘离开前叮嘱过我要远离东白山，等他们接我回家。可等长大了，我却连家在哪儿都不知道，唯有在六界东寻西找，没想到他们竟然已经不在人世了。”

这是在石木殿时，袈河对她所说的话。

他在悬冰墓生活了百余年，却一直没有等到爹娘来接，他便再也等不下去，拜别了师门后，决定去找他们。可他连家在哪里，爹娘又是什么身份都一无所知，只能在这六界漫无目的地找着，他唯一记得的，是爹娘曾经嘱咐过他，要远离东白山。

而与东白山为敌的，最有可能的便是魔人，他猜测爹娘可能在魔界，便投身黑玄。因着他在悬冰墓时便因天资与努力，在离开时已修为高深，再加上他运气不错，没过多久，他便成了魔界的水罗刹，人人见他处事沉稳为人淡泊，皆以为他至少年过千岁，却不知他其实刚过百岁。

后来，他在黑玄查了很久，几乎没有放过魔籍上的每一个名字，却始终没有爹娘的消息。无奈之下，他才想到去探一探东白山，想看看爹娘是否被他们囚在诛灵谷中。

没想到，那一去竟然便是百年未归。

那时，他刻意被沈菱捉到了东白山，想借此机会在那里查探一番，顺便赏一赏仙界盛名在外的风光，然后在人迹罕至的无量峰偶遇了一个不修行也分不清仙魔的小丫头。后来，他仍然没有找到爹娘的消息，却为了救她，他还在她的一双眼睛里被困了百余年。

在石木殿的那一百多年，其实他一直意识尚存，虽并未后悔自己在冲动之下救了人，但却不得不担心何时才能出去，出去时又是否还有机会与爹娘团聚。

但让他没有料到的是，山瓷虽耗了他百余年，却也还给了他关于自己身世与爹娘下落的真相。

但真相水落石出的时候，便也是他该承担自己责任的时候。

他说，饮笙如今只有几缕残魂在世，哪怕有机会进入天绝剑，大概再也出不来了。

说完那番话后，他从木盒里拿出了明夏送来的内丹，告诉她，其实那枚内丹是百羽暮以自己毕生修为炼化的，还有他的几根仙骨，他既是仙人，断送在他手中的妖魔鬼怪无数，只这一枚，便足矣还他们自由了。

当时，她便知道，他此行来，不仅是为了天绝剑，也是为了她。

她没有去接内丹，却问他：“你也要去，对不对？”

袈河看着她，默然颔首，道：“阿娘的魂魄不全，纵然带着地绝剑进了天绝剑，哪怕她宁愿与族人同归于尽，也不一定能得偿所愿，而我虽然并未修炼过地绝剑法，但毕竟也是姬灵族后人，若是阿娘有我从旁相助，也许就能从此了结这桩恩怨。”

因他就在眼前，她已经能看清他的脸了，但此时，却又被莹润的泪水模糊了视线：“你不知自己究竟能不能回来，所以特意送来了百羽暮的内丹，还我以光明，不想拖累我，对不对？”

“这个办法，是百羽暮提出的，他说他此生对不住的人太多，这既是对你的补偿，也是对我和我爹娘的补偿，让你务必收下。这枚内丹是他毕生修为所化，如今的他不仅修为尽失，而且还毁了元神，还不如一个普通凡人，随时会没命，倘若你不要，那便是浪费了他的心血。”袈河抬手，指尖轻轻抚过她的眼角，“再说，天绝剑此行也不简单，我的确担心会连累你。毕竟，若我还是你的眼睛，那一旦我出了什么意外，你此生便再也没有机会复明了。”

她沉默良久，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是在得知他的身份后，她和他第一次坦诚相见，却不料，也有可能是诀别。

“我以前，不知道……”她微微垂了眸，道，“不知道你竟是很多年前的故人，不知道你救了我的性命，不知道你陪了我这么多年，更不知道……我真的不想让你离开。”

袈河的唇角微微勾起，眉眼温柔，道：“既然你欠我这么多，那就让我送你出嫁吧。”

她心下一凉，以为自己心意错付，正待伤心，却听他又轻声道：“但今日的确不吉祥，你若是愿意，还是再等一等吧，说不定还能换一个你中意的夫婿。”

但她终究还是穿上了嫁衣，戴上了喜帕。

只是，嫁衣是袈河为她披上的，喜帕也是他亲自为她戴上的，虽然她今日要嫁的人并非是他。

那一幕，虽然不过发生在不久，但在她的心底，却好似停留了千万年。

那时，她和袈河已经吃下了那枚内丹，她也终于复明了。

那是她第一次那么仔细而认真地端详他的脸，没想到竟然也是最后一次。

袈河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即便没有我，你的眼睛其实也很好看，记得，平平安安，等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