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纵然在踏进石木殿前便已经说服了自己，也早就准备好了让她承担最少的痛苦来达成目的的法术, 可当决心已定时, 百羽晨却无论如何都不知该如何动手。

要亲手弄瞎她的双眼, 他自然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她，原以为，只要她亲口答应, 动手便不会有那么难，可没想到他还是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他想，若能见不到她的脸, 也许自己下手会更快些, 那她便不会那么痛苦。

“其实, 这种事情不必你亲自来做。”见他迟迟未曾动手, 她平静道, “让旁人来就是了。”

默然片刻后, 他摇了摇头, 道：“我不放心。”

既然结果都是一样的, 还有必要在乎过程吗？疼或是很疼又有什么关系？喜帕之下，她苦笑了一声, 道：“那你动手便是，我会忍着疼，不会让你为难的。”

她越是如此平静, 他便越是不安。

外面, 袭鬼门上又被人撞了一下, 百羽晨下意识地紧皱了眉头, 却也知道自己不可再拖延下去了。

他缓缓地抬起手，对准了她的脸，却发现自己的双手在无意识下微微发颤。

唇角浮现一丝苦涩，他蓦地又缩回了手，道：“罢了，若喜帕不摘下，我便对不准你的眼睛，只怕还会误伤你，还是……”

察觉到了他又靠近了自己，山瓷突然站了起来，身影一闪，人已经到了离他最远的一个角落，声音冷静而淡然：“既然你下不了手，那便我自己来吧。”

言罢，还不等百羽晨反应过来，她便毫不迟疑地抬起了右手，伸向了喜帕之下的双眼。

静寂无声的石木殿中，突然响起短暂而窸窣的撕扯声，只延续了片刻，便戛然而止。

她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正如之前所言，咬牙忍了所有的疼痛一声不吭，但原本站着的身子却因脚下突然的一个踉跄歪倒在了地上。

已经反应过来的百羽晨掠到了她的身边并扶住了她，但大红的喜帕随着她的跌倒而飘落在地，映入他眼下的唯有她那双已经鲜血淋漓的眼睛。

两道血痕从她的眸子流下，滴落在了他的手上，似冰寒彻骨，又似灼热烧人。

他没有想到她竟会自己动手挖了自己的眼睛，悲恸从心而起，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你怎么抖得比我还厉害？”半晌后，她凄然一笑，颤声问他道，“这样，你能交差了吗？”

他几乎不敢抬眼再看她，双眼微红，极力克制自己的哀痛，从口中挤出几个字来：“我来替你止痛……”

“不过是弄瞎一双眼，我毕竟是有些修为的，还能撑得住。更何况，这次比袈河重生时好多了。”打断了他的话，她竭力从他的怀中挣脱出来，缓缓又艰难地站了起来，声音还在微颤，“只不过，这喜帕还是掉下来了。”

百羽晨没有起身，他慢慢地伸出了手，将落在地上的喜帕拾了起来，攥到了手心里，直到那时，他看见突然低落的一滴泪在喜帕上晕了开来，才意识到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落了泪。

他原以为，让自己弄瞎她的双眼已经是他最为痛苦的事，却不料她自己动手更让他悲痛无助。

“都已经这样了，成亲礼今日大概是办不成了吧。”伸手，轻轻用咒术抹去了自己脸上的血迹，乍一看，她的脸似乎已经恢复如初，只是一双眼睛仍是骇人，“还要我怎么做？是留在这里看你们做事吗？”

百羽晨艰难地站了起来，手里紧紧攥着那方喜帕：“我暂时住在温水洞，会派人将你送过去，等到事情解决了，我再去瞧你。”

他原还想说，如果一切顺利，那五大长老就不会再反对他们的亲事，而温水洞本就是为他们成亲准备的地方，等她的伤痛减轻了，只要她还愿意，成亲礼还是可以照样进行。

但他终究说不出那些话。

迟疑了一下后，他又抬手，想将喜帕重新为她戴上，但没想到她却似看得到他的动作一般，身子向后挪了一挪，躲开了他的手。

他的双手停滞在半空中，连同那方似染了血而比方才更红艳的喜帕。

她只是轻轻点头，声音已渐渐平静，让人听不出半分不情愿来：“好，你怎么说，我便怎么做。”

温水洞就在石木殿的附近，只是她从未去过，里面空荡荡的，凭着感觉，她觉得里面并不会比石木殿小多少，更何况更深处似还有几个门洞。

她一个人待在里面，就连掩玉也被留在了外面。

外面，大概已经是一片腥风血雨了，而这里，却还安静得犹如杳无人迹的半夜荒野。但她也知道，温水洞是牧云野为她和百羽晨安排的新房，定然是喜庆的。

如今，她才真正明白盲眼是什么感觉。

眼前并不是漆黑，而是一片空洞，原来真正的瞎，是连黑色都瞧不见的。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唇角漫开一抹苦涩。

原以为自己已经瞎了一百多年，没想到，原来袈河还在的时候，自己根本不算盲。

自己终究还是瞎了，但也许一切就要结束了吧。

她坐在与洞口相对的一个石案前，静静地等待着外面的消息。

似乎已经许久没有如此悠闲了，她已经竭尽所能，如今能做的，也便只有等了。

被伤的双眼渐渐褪去了刺痛，但余留的微疼却是不曾断过，无意识中，她的手碰到了石案上的东西，才知道上面放着一对已经灭了的蜡烛，上面雕刻着喜字，大概是一对喜庆的红烛，灯芯只燃了一半。

她不由苦笑，之前，百羽晨曾最顾忌成亲时的禁忌，可他大概没有想到，他自己准备的新房里的红烛也燃到一半就灭了。

半个时辰后，她听到了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沉重而慌乱，但却没有其他人的动静，显然是百羽晨回来了。

心底一叹，她闭上了双眼，该来的终究会来。

“啪”地一声，一脸怒气的百羽晨一进门，便将一把剑摔在了地上，但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时，他还是强忍了怒气，极力控制自己的语气，“这把剑根本不是天绝剑，是假的！”

默了一默后，她缓缓睁开了双眼，神色波澜不惊：“那又如何？”

“如何？”见她如此反应，他心中已有答案，却不知自己此时是该怒还是该悲，“半个时辰已经过去了，血云阵竟毫无反应，而鬼渡门竟倾了全山之力瞒着牧云野藏起了一个人，阿瓷，你可否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我的天绝剑去了何处？定山石中的饮笙又在哪里？血云阵为何无用？鬼渡门又在藏身么人？”

“藏什么人？”她的唇角轻轻一扯，笑意竟有些轻松，“你们不知道鬼渡门在藏什么人，也就是说，你们还未找到他。很好，算算时辰，应该也够了。”

将她的笑容捕捉在了眼下，百羽晨心下猛然一凛，他向前几步，双手抓紧了她的肩膀，双唇轻颤，明明意识到她知道所有答案，却又一个字都问不出口。

她没有躲开，而是抬起了头，平静道：“不必再问了，我都告诉你。”

既然牧云野已经察觉到了有外人藏在阴觞山，定然已经倾尽全力在找他，而算算时辰，若是顺利的话，他要做的事差不多也该做完了。

没想到她会如此轻而易举地愿意说出真相，更不愿相信她当真有秘密瞒着自己，百羽晨一愣之后，缓缓地松开了手，不可思议地向后退了两步。

“你的血云阵不会有用的，”微一思酌后，她淡然道，“因为袈河根本没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