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过了一会儿段信庭回到房间,他捧着一个供瓶,里面高低插着几枝早开白梅。傅抱灵被抱回床上,卷起裤管,才知道两个膝盖昨夜让粗糙的床褥磨破皮,如今还在敷药。
段信庭倒了些温水,傅抱灵啜了一口发觉甜丝丝的,原来是水里兑了花蜜,自辟谷以来他最多只喝点茶水,不肯喝,像个不肯吃药的小孩子,段信庭只好抱着他,好声好气地哄:“乖,吃一点,你看你今天都没有力气站起来了。”
“还不是.......”话说到最后没了声气。
段信庭从善如流:“是,都怪我,是我不好。”
傅抱灵囿于做师兄的面子,被身材高大的师弟做来下不了床这种事,说出来怎么会好听?只能烂在自个儿肚子里。
傅抱灵神情古怪,将蜜水一口闷了。段信庭脱了鞋也上了床,将人搂在怀里,轻轻按揉着后腰。
“八师妹是个女孩子,所以出门要提醒她提防人居心不良,不要轻易取信于人——”
傅抱灵捡起一角被褥盖在脸上:“你好啰嗦。”
段信庭一手扯下被褥:“累吗?累就再睡一会儿。”昨晚闹太过了,醒来时在被褥上找到一团血迹,着实有点吓人。
手臂上忽然一沉,段信庭再看发现人已经睡着了。
傅抱灵又梦到他站在乌城的战场上,四处都是烧焦的尸块,无论身在何处,滚烫的腥风总是包裹着活人。
幼时所读的地狱之景历历在目。那时他还是个孤山寺里的小沙弥,懵懵懂懂,住持说他有佛缘,有慧根,总是轻而易举理解佛祖的教诲;师父则总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他说傅抱灵太愚钝了,就像一把满是红锈的刀,在修真这条路上毫无前途可言。然而傅师父坚决让他去修仙,宁肯用鞭子赶着他上路。傅抱灵不知道道和佛哪个更强大,对,道在意谁强谁弱的问题,强大的修士可以将泰山劈成两半,可以一夜之间将海水冻成冰原;佛,只是拥有智慧的凡人,只有身体践行成为模范,外加循循善诱,佛就是这样传教的。
幼时,傅抱灵读佛的地狱,被恐惧攫住,止不住开始颤抖,那时他实在太小了,竟然害怕到嚎啕大哭。慈眉善目的住持安慰他:多行善事,不作恶果,不会堕入地狱。
“恶鬼驱逼,令缘剑树,上下火山,以铁火车加其颈领,以热铁杖而随捶之,千钉鏒身, 刬刀刮削;入黑暗中,熢勃臭处, 热铁鍱身, 脔割其肉, 剥其身皮,还系手足;镬汤涌沸,炮煮其身;铁棒棒头, 脑坏眼出;贯着铁串,举身火燃,血流浇地;或没屎河,行于刀剑、锵刺恶道,自然刀剑从空而下,犹如驶雨,割截肢体,辛咸苦臭,秽恶之河,浸渍其身;肌肉烂坏,举身堕落 ,唯有骨在。狱卒牵抴, 蹴蹋捶扑。有如是等无量苦毒。”(来自《十住毗婆沙论》
他们这些自命清高脱俗、有大智慧的修士,此时与恶鬼又有什么不同?人间地狱便是他们亲手所造。然而就跟二十年前在山下游历的经历一样,面对眼前的惨烈景象,傅抱灵深感自己的痛苦即是虚伪,他不仅是漠视者,更是助纣为虐者;另一方面,这些尸人、妖怪,疯狂涌进乌城,人间发生的仇恨从未如此让人畏惧,他们杀得越多,却激起更大的仇恨,妖怪不会投降,直到把所有人都消灭,凝结仇恨的鲜血永远留在了大地上。
“一切皆苦,苦海无边。”世上之苦,不能拯救,也难以视而不见,活在其中,死人固然可哀,而活人为了保全自身,更造下无数罪孽。
头顶暗无天日,血管里的血渐渐凉了下来,傅抱灵提着满是污垢的青涟剑,妖怪的血带有腐蚀性,上面还有残留的碎肉,很脏,以至于他难以就这么放回剑鞘。悬在腰间的剑鞘不见了,傅抱灵在四周找了找,忽然看见不远处谢长亭背后站着一个举起刀的修士。谢长亭蹲在地上正在费力扒拉,对身后的情况一无所知。傅抱灵不假思索,掷出手里的青涟剑。青涟剑穿透那人的胸口,将他钉在城墙上。
谢长亭对傅抱灵发火,说他滥杀无辜,这个人是她忠心耿耿的护卫。好在同样目睹了整个过程的人出面证明了傅抱灵的清白。谢长亭不满,指着旁边一条被她钉住的毒蛇说人家是看见了这条蛇。
傅抱灵有点麻木,他走近城墙,迎面一口痰吐在他脸上,那人被贯穿后还奄奄一息,盯着他眼里全是怨毒,骂道:“八宗走狗!”然后才毙命。
傅抱灵抹干净那人脸上的血污,认出这竟是昔日同行时陈洞仙的三弟子。
转眼间,钉在墙上的人变成了六师弟,周围围满了亢奋的、叫嚷着“血债血还”的人,手里的剑变成了弯刀,人群里不断伸出手把推搡他、抓挠他。魔修之毒天诛地灭,傅抱灵被要求将这个人割成碎片,否则他将被视为罪人。手里的弯刀刺骨冰凉,傅抱灵反复举起终是下不去手,身边的人逐渐扭曲身形,一个两个全部变成猛虎毒蛇的模样,发出恐怖的咆哮,利爪划破了身上的肌肤,鲜红的血液然遍全身,在地上汇成溪流,刀掉到地上,傅抱灵仓皇往后退,猛兽咆哮着逐渐逼近——傅抱灵忽然在兽群中看见了傅师父了!
傅师父陷在猛兽庞大的身躯里尤显瘦弱得像一株枯草,老态尤显。傅抱灵扑上去把傅师父拽了出来藏在身后,野兽逐渐把他们逼入绝境,身后却突然传来六师弟的惨叫。傅师父捡起地上的弯刀,从六师弟手臂上剜下好大一块肉,看见傅抱灵愣着,傅师父伸手狠狠打了他一耳光,后面有只手推了他一把,便跪在了地上。
傅师父拿着滴血的刀,偏过头冷冷骂道:“下流东西!”
傅抱灵在段信庭怀里惊醒,浑身都被汗打湿了,他禁不住大口喘气,身心犹在梦里。段信庭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不停安慰:“没事,只是做梦。”
待回过神来,傅抱灵才自己一直抓着段信庭的手臂,挠出数条血痕。
“怎么了?”
傅抱灵沉默了一阵子,才道:“我在西境时,杀了一个人。我不知道那时他举起剑,是想袭击别人,还是要杀那条蛇。”
又是西境,段信庭心想,他拨开傅抱灵额前打湿的鬓发:“没事了,都过去了,我不会再让你去西境。”
“你想不想知道六师弟的事?”傅抱灵仰起脸,目光精亮,。
“你要是想讲,我可以听。但要是讲出来你更难受,那我们今后谁也不要再提这件事。”
傅抱灵一点一点讲了,将这件事从记忆里一点一点挤出来,包括行刑那一天他也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个人是我的六师弟,六师弟也没在众目睽睽下叫他一声师兄。行刑的时间很长,好几次傅抱灵恨不得立马终结六师弟的性命免受这凌迟之苦,但台下所有人的目光钉进了他的骨髓。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在为当时的懦弱后悔。这种悔恨令他难以支持后面的战事。
段信庭听完,也一时无言,最后只好轻轻抚摸着他的头顶:“师兄,我一直都想告诉你。从头到尾都不是你的错,就算你把所有的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过去不会有任何改变。但我会陪在你身边,你难受的时候,就告诉我。”
我会陪着你,只是不会太久,所以你还是要振作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