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信庭一共收了八个徒弟，他把三师弟和四师弟的房间打通，拆下靠水一面的墙，光线投了进来，屋里重新摆了四套书案，弟子们就在里面念书，外面的清水湖泊如镜倒映蓝天，朵朵含苞红莲便似浮在天上，这里的视野开阔，直直望过去可见对面起伏山峦，端是好一幅青山无限、天地高远的场景。

弟子们都去山腰空地上活动手脚，屋里只留下小小的文濯，文濯年纪最小脑子没有师兄们转得快，别人早早背完书，他还跪在书案前一笔一划抄写。文濯的性子还很倔强，就在那儿一动不动地背，他觉得自己记住了，就到段信庭跟前背。在那儿之前他是一句话也不会跟段信庭讲。

段信庭坐在讲习位上一边修订门规一边等他。

这时冬青走进来，向他作揖：“师父，师伯醒了。”

段信庭点点头：“嗯，冬青，你守着文濯把书背了。”说罢，起身离开坐席。

一直埋着头的文濯偷偷在段信庭身后翻了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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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抱灵醒来后一眼看见段信庭，那些滚烫潮湿而又充满疼痛的记忆一下子冲进脑海里。傅抱灵无力地撒开手，将头抵着墙壁，浑身忍不住颤抖。他想坐起来，却牵到某个地方难以言喻的疼痛，顿时白了脸。

段信庭不记得自己以前有没有这样小心翼翼而又惴惴不安过。他匆忙走上前，把大师兄扶起来，又把枕头竖立，让大师兄靠上去。这个过程中不知道哪里下手重了，大师兄刚坐正，惨白的脸上立刻眉头一蹙，嘴里“呲”了一声。

段信廷垂手僵硬立在床边，不知如何是好。

半晌，傅抱灵自己撩开被子，两脚踩在地上，竟要自己站起来。哪知道他站起来整个人就往前面扑，段信廷连忙上前扶住他。

傅抱灵看着他，吐出冰冷二字:“放手！”段信廷如遭峰刺，他怕傅抱灵摔倒，慢慢抽回手。

投射过来的目光称得上是严厉，段信庭寸步难行。他瞒得过张靥，瞒得过祝广陵，瞒得过所有人，瞒得过天下，可是大师兄看他的眼神变了——

“......师兄。”

傅抱灵暗自吸了一口气，斥道：“跪下。”那日他从龙禅道带走二师弟和八师妹，龙禅道的人说段信庭是魔修，亲眼看见他伤人。原来不是空穴来风！原来人家说得句句属实！想到这里，傅抱灵心里无比苦涩，时至今日，连二师弟都对他撒谎。

段信庭迟疑了一下，撩开衣袍跪到地上。傅抱灵走到他背后“嘭”得门合上。

“一个二个堕为魔修，对得起师父养育吗？”袖子底下，大师兄气得手都在发抖。

段信庭低下头：“我知错，师兄。”

傅抱灵厉声责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入魔的？我不在祁山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段信庭猛地抬起头，傅抱灵警惕地朝后退了一步，目光一沉，手已经摸上了挂在墙壁上的剑：“说！”

段信庭重新低下头“七月廿三，有一群人偷袭祁山。他们打伤四师弟，企图在山上放火。”

傅抱灵愣住了。

段信庭跪在地上，看着傅抱灵的目光没有丝毫的动摇。他依旧端正，俗世生活不能更改他的容颜，那副处变不惊的神情，好似所有事都在他预料之中一样。可是傅抱灵现在知道他的二师弟只是披着一张斯文人皮——他已经一脚踩入了魔修的世界，**吞噬他的意志，他终究会变成一个怪物。

“我出现了幻觉，以为你回来了。”段信庭平静道，“后来我才知道我已经入魔了。”

“那些人，是人吗？”

“都死了，有人，也有妖怪。”

“他们是谁？”

“不清楚。”

傅抱灵又道：“你说得句句属实？”

“我可以发誓。”

段信庭一直望着傅抱灵。傅抱灵的神情明暗不定，段信庭突然轻声道：“师兄，能再见到你，我死而无憾。”

傅抱灵听到这句忍不住皱眉，他控制不住去想那个夜晚的细节，难堪又耻辱，当然，那种锥心的撕裂痛楚他也是记得的。那张不苟言笑的脸，懂事、稳重，直至今日，他才意识到师弟投过来的眼神包含了多少复杂的情绪。

原来情爱是灼热的，连旁观者都能感受到热度。傅抱灵脑子里翻来覆去的只有“荒唐”二字，可是面对着叫了几十年师弟的段信庭，面对那隐忍的幽幽目光，他竟然会有种挫败感。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他想不明白。

就在傅抱灵愣神的功夫，段信庭忽然从袖子里滑出一把匕首，猛地朝胸口刺去。傅抱灵眼疾手快，一掌打飞。

“别做傻事。”

段信庭看了一眼滑到角落的匕首，神情凄然地笑了：“以后就要师兄你动手了，还是让我来吧。”说着伸手去拔傅抱灵手里的剑。

傅抱灵紧紧握住剑柄，看见师弟迎上来的目光，他坚定道：“总会有办法的。你不要像六师弟那样乱跑。”

段信庭低下头不再说话。

其实以他对师兄的了解，抽出匕首那一刻就知道自己不会死。他现在不能死。那群偷袭祁山的人来自修真界的某股势力，段信庭可以肯定他们一定还安然无恙地站在哪个地方，如果他不在了，留大师兄一个人在山上，大师兄心思单纯，怎么可能是他们的对手？

那天醒来后他翻了师父的藏书，推算自己大概可以活三四年。他有意给师兄收个徒弟，孩子们都很小，小时候教得东西就像在荒芜土壤里埋下的种子，生根发芽，一辈子都不会忘。他其实很中意文濯，像其他几个，多教几年大概就可以料理好山上的事务了。那他要给大师兄留下一个能正常运转的生活才能安心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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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抱灵只详细问了段信庭入魔前后的情况，对那晚的事只字不提。段信庭没有跪多久，把来龙去脉完完整整说出来后傅抱灵就让他出去了。这是段信庭第一次受到大师兄的责罚，师兄毕竟是个心软的人。

下午，段信庭路过厨房，看见师兄在跟张靥道歉。张靥的眼眶泛起了桃花一样的色泽，她直勾勾瞪着傅抱灵，一脸怒容。

“在您眼里我就是可以随意戏弄的吗？呵，原来是我误会了您的意思，所以说这些天在您眼里我的举动非常可笑对不对？自作多情，自作主张，我是个轻浮的人，所以活该被戏弄是吗？”

傅抱灵垂下目光，跟她道歉：“张小姐，这件事是我没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