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宁没吭声，视线冷冷地扫视着会审堂下交头接耳的官员，此次还差半柱香的时间才开审，会审堂里还颇为清冷，洒扫的侍人在堂内忙里忙外，几个零散的官员便坐在一旁静静等待。

督察院和大理寺素来没什么交情，除了例行公事外，都是各自安好不结梁子，唯独和刑部，说不上从什么时候开始，凡是到一起共事的官员，总少不了你来我往的互相刺谁一句。

有时候事态严重了，十八代祖宗都捞出来骂了一遍。

不过大家都是文人，文人虽则多半相轻，但非不可抗力因素下是不会撸起袖子打群架的。

“我只是有一点心疑。”晋宁忽然开了口。

张自谦停止翻宗卷的手，侧脸看他，“疑什么？”

晋宁伸出抄袖的手指点了点宗卷上被朱笔圈起的地方，“这卷宗上说一切都是李无为心生歹念所致，按理来说，这次打一顿便审出来的真相为何上次没有？”

张自谦也皱起眉头：“你是觉得他此次目的不在于让可这参审的官员都套上一个出人入罪的罪名，而是另有所图？”

晋宁也不否认：“不清楚，此事有待商榷。”

“管他是不是另有所图，总之这回他刑部跟咱督察院的梁子算是结下了！”张自谦气的一声冷哼，随后想起什么事儿来，看着晋宁疑道：“我记得上次你不是也签了那供词吗，这出人入罪的罪名怎么没你？”

“我没签。”晋宁对他这迟钝的脑子已无话可说。

“啥？”张自谦道：“那我问你你笑什么……”

晋宁：“冷笑不行？”

张自谦：“……”

半柱香过后，堂下被招上来两个人，其中一个血肉模糊面目全非，显然是被打的狠了，另一个虽然也好不到哪里去，但是至少还能开口说话。

“李无为，你可知罪？”

堂上的郎官拍着惊堂木一声断喝，堂下跪着的人抖了抖，哆哆嗦嗦了半天嘴里只发出“啊啊”的声响，晋宁在旁看的眉头一皱，道：“怎么回事？”

银姑见状忙朝前移了一步，哭道：“大人，俺家老爷是犯了罪过不错，我们也认了，可是，这结案还未下来，俺家老爷就被折腾成这样，这手段也太过残忍了吧……”

晋宁眉头皱的更深，道：“你所言倒是不错，胡主事，这人是你审的，你说说怎么回事？”

胡唯光捻着胡须在旁一笑：“大人，这刑部先礼后兵的惯例你又不是不知，这犯人起先在牢里死活不肯开口说出真相，害的咱们差点儿错杀了良民，如今刑部还能让他跪在此处，已然是莫大的恩情。”

他话说的头头是道，可张自谦却觉得满耳朵都是放屁，只是如今这犯人关在刑部的大牢里，按本朝惯例，坐在主审位上的还是他刑部，现在的他只能旁听。

“放肆。”耳边传来轻飘飘一声呵斥，张自谦头也没回，就知道是哪个老王八开口了。

尚书王牧端坐在主位上，颧骨凸出，面貌精瘦，一双眼睛仿佛被寒水浸泡过一般，看人时不自觉带着抹凌厉：“唯光，你怎能对都御史大人如此无礼，这要是传出去岂不是说咱刑部都是些目中无人的人了？”

张自谦冷笑：“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王牧接着笑：“张大人说的没错。”他目光一转又看向堂下，“银姑，如今你丈夫已然伏罪，你还有何话可说？”

银姑低头：“民妇认罪，只是……”

“只是什么？”

她悄悄抬眼看了眼一旁的胡唯光，两人不知不觉间交汇过一抹眼色，银姑又连忙低下头道：“只是那孩子虽然是被迫的，可起先若不是他要求留在医馆学手艺，我夫君也不会生出如此想法强迫他……”

她话还未说话，张自谦气的快要拍案而起了，这明显就是典型的受害者有罪论，宗卷上都明明白白说清了那少年是个实打实的被害人，都死到临头了来这么一句话，还妄想拉人下水，这纯粹是他妈的鬼扯！

晋宁私底下伸手拉住他袖端，示意他稍安勿躁，随即面色不动道：“我看这宗卷上写的与你所言似乎并不属实？”

银姑却一咬牙，心中认定了要死咬着不放，虽然她至今也稀里糊涂的，可既然那位胡大人说了，她若是按着他的意思来，那就可以免除他丈夫的死罪。

“禀大人，起先是民妇实在看不下去我丈夫白白受罪了才让他连忙认下的，可如今民妇也不愿有罪之人逍遥法外……”

如今这一通意思晋宁算是彻底明白了，起先那少年若是无罪枉死，南燕侣作为监斩官不管是否参与审问，都是要一律被拉进诏狱里问罪处理。

而任谁都明白，进了诏狱几乎毫无生路可言，若是这问罪的过程中，南燕侣就这么死在了牢里，那这件事也就这样结束，可若是人没死，那少年又被反咬一口认定有罪，南燕侣在诏狱里受的苦虽然是白受了，可这也丝毫不会对刑部有什么影响，反倒是他扰乱法场妄图徇私包庇的罪名也足够让他再一次小命不保。

这一来二去，无非就是想让南燕侣折在牢里。

心里想的越发明白，骨子里浸的寒凉也越发通透，晋宁还是一派泰然自若，他缓缓开了口，微微一笑：“如今听来听去，俱是你三言两语说不清，倒不如把那少年带上来，当堂对质可否？”

话毕，他也不等周遭人同意，扬手拍了拍，外面的官吏一声高喝，宽阔的大堂门外忽然有一对身影沿着青色的石子道一步步走来。

步履走的略快些，一身常服干净利落，眉目澄净如水的人正是南燕侣。

而他身边同样跟着一个人，那身影一身荆钗布裙，衣着朴素，虽然不及南燕侣高，可身形在同辈的女子中却足够显得纤细高挑。

等等，女子？？？

主审堂内端坐的大人们顿时坐不住了，待看到那由远及近的身影时，不少人已经惊的嘴巴都快合不拢了。

不是说是个少年吗？这怎么是个女的？？？

而另一边，南燕侣早已带着桓四走入了主审堂内，举目一番忽然站定，他拢起袖子朝着在堂的三法司行了行礼，眼里的笑意在触及胡唯光脸上毫不掩饰的错愕时越发深邃，他开口道：“罪职南燕侣见过诸位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