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如清想起初识楚瑜那会儿,眨眼已是流光暗换的十数年。
厉小少爷十二岁上,寒塘厉家正是如日中天、声威颇重,中原七大门之中,隐有执牛耳之势。如今守踞一方的渊岳山庄其时不过是勉强跻身七大的小派,庄主楚庭蕉取巧钻营,一门心思地想要笼络讨好,频频来书,欲将其长女送来作个玩伴——名曰玩伴,联亲之意不言而喻。
厉如清有一兄长名作如松,虽是孪生子,单看相貌几乎难以分辨,二人性格却是迥然两异。厉如清自幼软糯温吞,其兄却早慧,性冷而直,对家学剑法亦是刻苦钻悟,在同辈之中颇受倚重。
楚家首选自然便是这位争气的兄长,毕竟将承家主之位的,早就无疑是他。然而厉如松却不吃这套,直言“我对女子没有兴趣”,袖子断得掷字千钧。
此言既将那点心思打回得明明白白,楚氏尬然之余,竟不死心地又把目光转向了兄长光芒之下宛若影子的幼弟。厉如清未料临头一锅,忙道:“我也没有兴趣!”无奈他温软惯了,有心如兄长那般郑重其事,话一出口却只像搪塞都懒得找新借口。
楚氏铁了心要贴上热脸,又拿准了他比兄长好捏,隔日竟是传信,已将幺子送了过来。
厉如清哪料这般发展,叫一波操作吓直了眼,试图反悔道:“其,其实我还是喜欢姑娘……”
然而送出去的儿子泼出去的水,断没有再中途折返的道理。于是厉如清如约见到了那位怀着不纯动机迢迢而来的玩伴……竟真是个梳环髻着裙裳,粉面明眸的小姑娘。
“肖叔说,来都来了……厉小少爷要嫌硌应,当我哑巴便是。”
“姑娘”咧齿一笑,倒出的却是一把清润润的少年音,越朗如淙溪鸣泉。厉如清还没缓过神儿,只觉这声音好听得很,配上那一副细白面孔,竟也并不怪异。
那位假姑娘,便是后来有“睡山白虎”之称的渊岳山庄小庄主楚瑜。
其时楚瑜不过十岁又四,正是雌雄莫辨的年岁,加之生得冰雪琢磨,裙钗一套当真看不出原身。他与长姊楚瑾皆非正室所出,楚庭蕉正妻泼辣善妒,对二人时时打压,此番送来用作讨好之外更是刻意羞辱。然而幼子无法,少年一双细长的狐狸眼笑时便眯成晶亮的弧,一副乖黠的笑模样几乎是时刻贴在面上,叫人看不进那道修深眸缝里到底是在想些什么。
自此楚瑜同一个随身家仆便在厉家一处侧院住下,一留便是一载零七月,直至主母亡故,家中方才传信准他回去奔丧。
时正天真烂漫的厉如清自不知其中辛酸荒唐,只念身边多了个漂亮的玩伴,心中竟有些偷摸摸的欣喜。隔日一大早便颠颠地跑去看,正逢楚瑜在院中练剑,他虽为庄主亲生,却不得楚家溯雪剑真传,只能同外门弟子一般学除了强身健体无甚他用的前八式。然而少年执剑而立,腰脊挺拔如竹,一挥一斥皆是注力十分、英气勃然,初级弟子练习用的木剑自他手中劈砍生风,竟真得几许溯雪高风的凛然……除却身上裙裳着实绊脚。
厉如清终于看不下去,只觉得那裙子太煞风景,不由出声问道。
“你怎么练剑还穿着裙子呀?”
楚瑜这才注意到厉小少爷已在篱墙外扒了半天,瞳中一点肃杀的冷冽之意即刻消泯,换作两弯融融笑弧,擦着额角的汗珠不以为意道。
“……啊,带来的衣服都丢掉了,只剩裙子可穿。小少爷是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早些叫我?”
厉如清愣愣地睁着眼,拖长声“啊”了一个疑音,并不明白丢衣服是为何,只道:“可你方才绊了好几下,要么下回穿我的衣服吧!”
楚瑜便十分快活似的朗声笑了,他年长两岁,身量却与厉如清相差不多,但自小刻苦习武,到底比那细竹竿似的小少爷结实不少。他撑着矮篱笆一个纵身,便利利落落地跳了出来,向厉如清道:“穿着也不碍事的,我还能上树掏鸟窝呢!”
说着将裙子一扎,三两下便攀上了树杈,余厉小少爷目瞪口呆地仰着脸,只觉此人真是十分女中豪杰。
小孩子心思无机,玩到一起总是容易,楚瑜前两日还假模假样地唤一声“小少爷”,相熟后便就毫不客气地呼名了。厉如清性子惯是温和,也不计较什么身份虚名,反觉如此亲近。不过温和也并不妨碍长点坏心眼,时而被楚瑜捉弄得急了,他便口齿清晰地大声叫他“瑜妹妹”,其时楚瑜虽隔日就换了男装,总归像有个把柄被人捏住。小孩儿对于口头上的便宜往往重视得没道理,但凡被他如此一叫,定要想方设法让厉如清再念一个“瑜哥哥”来抵消。厉小少爷怒不得打不得,总叫楚瑜分外头痛,花样百出之下,更叫那面上老实内里蔫儿坏的小王八蛋乐此不疲。
此后多年,厉如清再回看之时,犹属那一年半打打闹闹的辰光最是喜乐无忧。
千般岁光流转眼底,勘不破百味交陈。厉如清甫一登楼,久候者便瞧准了他,彼时少年长开之后更是明采如照,而两弯晶亮的眸弧却任为长往,依然一笑作春温。交视之间,他缓缓地吐出口气儿,如常般松快唤道。
“楚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