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今天天气不太好,天空阴沉得似乎就悬在头顶,压得翁九喘不过气来。他用饭票到食堂领了饭,假装热情洋溢地捧着本《毛泽东语录》,大声地激昂地念了十分钟后,一个人坐在桌子边沉默地吃着,食不知味。
他很失望。他入学一月有余,当初刚听到可以重新读大学的喜悦被现实消磨冲刷散落不见,他所勾画的美好未来连一丝一毫一个轮廓都看不见——读书的人太少了,在这个可笑的时代。这个学校仿佛被浮躁笼罩,每个学生都仿佛被魔鬼遮蔽了双眼,忘记了入学初衷的他们,沉溺在没日没夜的所谓战斗中。
或许大家都已经死了,这所学校留下的不过是这么多学生热血的执念。翁九阴暗地想。
学校里的“战斗队”林林总总算起来有十多个,似乎全校所有学生都在战斗,其中最大的一个叫“卫红灭黑战斗队”,队长是翁九再熟悉不过的发小林青。翁九看不透他,这个和他穿一条开裆裤长大的发小林青实在太过于难懂。一个多月前,两人还被蓝颜带着一起入学,过了十天,翁林就已经明显地感觉到与林青之间的隔阂。当林青兴致冲冲地告诉翁九他要成立一个“战斗队”,并且邀翁九加入的时候,翁九沉默了,就如同他现在一个人形单影只地在寂寞中进食。
“我想要读书。”翁九记得当时他是这么跟林青说的。
“读书?”林青听后足足愣了三秒,随后不可遏制地大笑起来,“翁九,你和我说你要读书?这比你跟我说你喜欢上隔壁彩兰还不可思议。”随后他抹掉眼角笑出的生理泪水,又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字正腔圆地告诉翁九:“现在你说要读书,明儿他们就能把你逼死在房梁上。”
翁九沉默了,他悲哀地发现林青的话不可以被反驳。
“现在这个时代,都是些疯子,我只能比别人爬得更高。”林青前所未有的严肃,低沉的声音直到现在还让翁九作呕。
翁九回忆着这件事,回过神来就发现林青坐在他正对面的位置上往嘴里扒拉饭。
“想什么呢这么认真,我来这么久了没看你吃一口。”林青还是平时那副大大咧咧的样子,就好像那个一丝不苟严肃倒让翁九生理不适的林青只是翁九臆想出来的。
“没什么。”
“我告诉你个事儿——”林青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今儿我们要斗一个厉害的人,你猜猜是谁?”
翁九不想理他,事实上他对这种“战斗”嗤之以鼻,即使他不得不作为参与者旁观。
林青没有得到回应,也不恼,只是把饭吞了,说到:“是我们最最敬爱的蓝颜蓝老师啊!”
翁九猛然间瞪大眼睛,把筷子拍在桌上发出“咚”地一声,猛地站起来,声音低哑地嘶吼:“不行,斗谁都行,除了他。”
林青被翁九过于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差点把筷子掉在地上,他看了看周围把目光集中到他们身上的学生,伸手拉住翁九让他坐下:“你激动什么,坐下!”
翁九不为所动,身体直挺挺地站着,就是不坐。
林青也来气了:“你犟什么?每次一说到蓝颜我们就要吵架,他不就是个臭老九吗!”
翁九猛地拿起饭碗倒扣在林青头上,没吃完的饭菜粘在林青的头发上,衣服上,汤汁顺着林青的脸划进衣服里。
周围有好几个“卫红灭黑”战斗队的学生蠢蠢欲动,都被林青抬手制止了。林青把碗从头上拿下来,阴狠地看着翁九:“我告诉你,你的反对一点屁用也没有,你什么都阻止不了,我今天就要让蓝颜挂着牌子在你到的每一个地方低着头爬过去!”
翁九转身一言不发地走了,他的双手垂在身侧紧握成拳,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起先还是一步一步故作镇定地走着,后来便不可抑制地加快了脚步,最后他感觉脚下生风,耳边呼呼地横贯着风让他脑袋欲裂。他跌跌撞撞地找到蓝颜,一把抓住了蓝颜的手腕,触到蓝颜温热皮肤的一刹那,他才发现自己的双手异常冰凉。
蓝颜吓了一跳,随后用手轻轻拍着翁九的手,尽量让翁九平静下来:“翁九,找我有事吗,看你脸色不好,是不是中暑了?”
翁九的眼睛充血,一根根血丝从眼球四周向中间爬去,他死死地盯着蓝颜,就像一头饿极了的困兽:“蓝颜,快走,林青要来了。”
翁九话音刚落,蓝颜脸上的血色尽褪,他不由自主地向后倒退一步,嘴里喃喃地念到:“终于轮到我了,终于轮到我了。我的学生,是我的学生。”说完他一把推开翁九往门外跑去,拉开房间门的刹那,猛烈的阳光刺得蓝颜睁不开眼。
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
翁九在蓝颜身后跟着走出门外的时候,就看见林青已经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拿着一根木棍在地上敲出“哒哒”的声响,他身后跟了近十个学生,手上无一例外地戴着红袖章,其中一个手里拿着一块木牌,晃动间,翁九看清了木牌上写着“黑帮分子,臭老九,蓝颜”,蓝颜的名字被一个硕大的“叉”划去。
“蓝颜,你自己过来,就不用我动手了吧。”林青看见蓝颜身后的翁九,脸色又沉了几分,“我已经让人到你家搜东西了,有什么好东西就充公,要是找出了什么反共的东西,我就撕碎了让你吃下去。”
“不……不要……”蓝颜苍白的皮肤在太阳的照耀下显得几乎透明,仿佛下一刻就要消失在空气里。翁九一把拉住蓝颜,扭头就跑,无奈带着蓝颜实在跑不快,跑出不到五十米,就被追上来的林青狠狠地撞到在地。
林青带着他的“卫红灭黑”战斗队,抡起手里的木棍往蓝颜身上招呼。翁九只知道在混乱间把蓝颜护在身下,尽力用手臂格开木棍。他听见木棍砸在背上砸在手臂上的闷响,听见蓝颜缩在他身下痛苦地哼哼,听见林青发狠的嘶吼,随后他被一棍子击中头部,霎时头晕眼花耳鸣潮水一样淹没了他,他瞬间没了意识。
等翁九再次醒来的时候,他依然躺在昏迷前的那块地上。他动了动手和腿,肌肉的疼痛让他忍不住哼出声,他撑着站起来,手摸到头上凝固的血迹,他头很痛,人很晕,很想吐,大概都是被开瓢的后遗症。他跌跌撞撞地走到广场上,“打倒走资派,打倒臭老九”的呼喊声震天撼地,让他的脑子嗡嗡嗡像是要炸开。学生举着毛主席的照片,在台下神情迷幻而激动,他们一手握拳,不断地往天上举,就像要把天地捶开。
翁九甩甩脑袋,用力睁眼朝台上看去。
蓝颜双手被反缴在身后,头上挂着几个打碎了的鸡蛋,胸前写着“黑帮分子,臭老九,蓝颜”的牌子即使在翁九看来也清晰地能看清笔画里的尖勾,嘴里塞着不知道有没有写着字的稿纸,他“呜呜”地哼着,脸上满是泪水。几个红卫兵站在他身后,他们身边摆了一个桶,他们正捂着鼻子推推搡搡不肯上前,不知那个桶里装了什么。
台下“打倒走资派,打倒臭老九”的呼声还在一波一波地增强。翁九只看见林青上台,亲自提起了那个桶,从蓝颜头上倾倒下去。
混合着牛粪马粪味道的恶臭瞬间让前排的围观者一哄而散。蓝颜紧闭着眼张着嘴在粪便中艰难地呼吸,一些粪便甚至顺着他的嘴唇流进蓝颜嘴里。翁九咬紧牙关眼眶欲裂,他张大嘴想要嘶吼,想要咆哮,想要冲上去一拳把那个变了样子的发小打倒在地,但他发不出声音,连双腿也好像被长钉钉在了地上,他动弹不得,即使他浑身抖得像筛糠,他依然动弹不得。
四
蓝颜被关进了牛棚,翁九知道。
牛棚外一直有学生看着,翁九接近不了。现在翁九在“卫红灭黑”战斗队里的地位以及在林青眼里的地位等同于鸡鸭狗等一切家禽,他甚至不能和林青说上话。
蓝颜被关进牛棚的第二天中午,翁九就在林青吃饭的时候找到林青。
“你要怎样才肯放他出来?”翁九头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他握紧拳头,努力控制自己,不让自己一拳打死林青。
“放不放出来可不是我们说的算的,”林青吃饭没停,“上面说放,我们就放。”
翁九要紧牙关,从齿间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话来:“那你让我去看看他。”
“你以为你现在还有什么资格要求我?”林青似乎觉得有趣,他放下筷子,眼神里满是对翁九的愚蠢的嘲笑。
翁九掉头就走,他现在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和林青吵架。
林青看着翁九的背影握紧了拳头:“我等着你来求我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