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1年，温州师范学院、温州地区五七师范学校、合并组建温州地区师范专科学校，重新开始招新。

一

翁九当时正在地里帮着家里干农活。天上没有太阳，但七月下旬的泰顺闷得好像伸手就能从空气里掐出水来，他脖颈间的毛巾已经被汗湿，白色工字背心紧紧地贴在身上。翁九的朋友林青仰躺在地里，镰刀扔在一边，眯眼看着阴沉的天空，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个鬼天气，就这样躺着我都一身汗。我说你啊，不就是帮家里干点活，像我一样偷个懒也能和别人吃一样的饭……”

翁九突然压低声音，咳嗽两声打断林青的长篇大论：“监察队的来了。”

林青闻言一个鲤鱼打挺，却没挺起来，活像一只在岸上缺水挣扎的鱼，他手忙脚乱地站起来，抄起镰刀假装认真地割起了水稻。

“噗——”翁九极力想憋住不笑，但还是没忍住，“哈哈哈你看看你那傻样儿！”

林青这才知道自己被耍了，一扔镰刀就朝翁九扑过去：“好啊你翁九，还敢骗老子，看老子今儿怎么教训你！”

“我老子在地里躺着呢，你倒是也躺着去啊！”翁九一手拿着镰刀，另一只手屈肘，给了身后的林青一个肘击。

林青被顶得倒退两步，真的发怒了：“你还敢顶嘴，还敢打你老子，看我不抽你。”说着用手臂用力勾着翁九的脖子。

翁九一看林青像是真的生气了，心里暗道一声不好，急忙拉着林青手臂，叫到：“别生气！我还拿着镰刀呢！划着了划着了！要伤到你了！”挣扎间看到远处村长带着谁走来，又喊着想让林青停手，“林青，村长过来了！”

“你还想骗我，当爷爷我傻吗！”林青不肯松手。

“这次是真的！村长真的来了！站你家门口呢！你自己看！”翁九把林青扯开。林青这才放开翁九，往自家看去，一看就愣了——村长站在他家门口，身边跟着个大老远就能看出是个小白脸的人物，身后还跟了两三个人，阵仗挺大。

“这是……”林青声音轻了下来，和翁九对视一眼，都嗅到了大事欲来的味道。翁九丢下镰刀，两人十分默契地拔腿往林青家跑。

村长听到声响，转身看见了翁林二人，抬手把他们招了过来，又转头对边上的人说：“就是他们。”

“村长，找我们有事啊。”翁九看到外人，有点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自己粗短刚硬的板寸，眼睛有一下没一下地往那人身上瞟，就是不敢用正眼看。

“这是温州师范专科学校派来的蓝老师，说是要来招什么大学生，现在还有谁读大学。”村长话里也没对这个“蓝老师”有多尊敬，“我想了想，我们村还有点志气的年轻人就剩你们几个了，问问你们的意思。”

翁九和林青似乎有点反应不过来，他们再一次对视，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震惊的狂喜和蠢蠢欲动。

要读书了？可以读书了？又可以读书了？这种辍学去工厂上班回家干农活的狗屁日子终于要结束了？那怎么能不读！

“我要去！”翁九抢先说。

“我也要去！”林青附和。

“你们好，我叫蓝颜。”村长边上的男人这时才开口。翁九终于找到机会认真看看这个师范学校来的老师了。蓝颜看起来三十几岁，穿着一件极朴素的蓝黑色布衫，盖住了瘦削的身体，颧骨和鼻梁一起架着一副黑框眼镜，眼睛被厚厚的镜片挡住，看不清楚他眼睛里的光亮，让他看上去就像一个清朝的迂腐秀才。蓝颜裸露在外的一小段脖颈和一小段手腕，是和翁九这种总干农活的人完全不同的白皙，甚至称得上苍白。但翁九就是觉得蓝颜好看，看不清楚的眼睛很好看，苍白的皮肤很好看，细长的皮肤很好看，他搜刮了自己小学中学所学的所有词汇，也只能用“好看”一个词惨淡地形容。

就好像这个该死的闷热的七月下旬里的清凉的风。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去！”林青在一边迫不及待地询问。

“马上就可以，学校的宿舍已经整理出来了。”蓝颜看着林青急不可耐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但是看这天气，夜里估计要下大雨，冒雨赶路太危险，我们等雨下过了再走。”翁九觉得蓝颜笑起来真他妈的好看，脸看着也不那么瘦了，比村里唯一一个黑白电视机里走来走去的明星好看千倍万倍。

“行！”林青一口应了下来，“蓝老师今天住哪，没地方住就住我那儿吧。”

“住我那儿也行！”翁九想着千万不能让蓝颜住到林青那儿，忙说。

林青瞥了一眼翁九，从鼻子里不屑地嗤笑一声，只觉得自己这个发小急着讨好新老师：“干嘛呢你，你妈不用你照顾了吗？你让你弟弟睡地板呢？”

“我……”翁九这才后知后觉的想到妈妈和弟弟，一时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蓝颜以为他们要吵起来，连忙摆手：“不用了，我回去住。等明天开太阳了再来找你们。”

晚上，果然下起了雨。一开始还是泠泠的雨点，几个闷雷之后，豆大的雨点砸在屋顶上吵得翁九不能入眠，他躺在床上，弟弟在他身边睡得昏天暗地，他脑子里思绪冗杂混乱。他想着从此以后充满希望的的学习生活，他想着明天可以带上行李跟蓝颜远走，想着不知蓝颜现在还醒着吗，想着蓝颜清瘦的样子，蓝颜。

翁九半梦半醒地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