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委地，素色的袍角轻轻扫过花海。重华穿行在花盏间，俯身细看。
摩诃曼殊沙华上拢着一层淡淡的光晕，在月照不到的地方，泛着幽幽的光泽。
花开叶落，永不得见。重华抚摸着小小的花盏，道，见吧。
旷野中，红色亮了一瞬，转眼又归于暗淡。
神谕是世间万物都无法拒绝的，然而此时，这花朵仍是在相思中不得解脱。
冥顽不灵之物。
这花长年开在三途尽头，为鬼魂引路，放眼望去，千里万里直到视线尽头都是席地幕天的妖艳大红，一朵朵于寂静中绽放，于绝望中生长。
重华叹气，复又往前走了几步，一朵花开得极其张扬，花瓣像蜘蛛的脚一样缩向花蕊，血一样的红。
重华凝了灵力，在它头顶缓缓灌下。花朵不能承受它这么强横的灵力，开始剧烈地摇晃、抖动。重华猛力将它化为种子，再令它迅速生长起来，果是一株花叶同生的摩诃曼殊沙华。他微微一笑，端详着这朵不一样的花，听到花朵向他道谢。
只听它又问：你能帮帮它们吗？
重华看了看铺天盖地的妖红花朵，将灵力一点点铺开，心口被扯到，尖锐地疼了一下。
重华捂住抽疼的地方——那是刚刚被雷直直劈到造成的。他袍袖扬起，神力如有实质，风一样掠过，所有的摩诃曼殊沙华就此重新生长，得以花叶相见。
满意了吗？
千千万万朵花一同弯下花茎，仿佛躬身道谢。重华伸手抚摸了一下他最先转变的那株花朵，“再见啦。”
极度的寂静中，重华捕捉到了一丝异样。他凝神辨认，向一个方向喝道：“谁？！”
没有人回答。
重华分明感觉到了绝对的黑暗从眼前掠过，神识中甚至出现了一双漆黑漆黑，波澜不惊的眼睛。
是谁？鬼魂？妖物？
再要凝神辨认，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那丝灵力的踪影了。
既然被自己一声喝问吓跑了，应该不会是棘手的东西。他运起灵力，缓缓浮至花海上空，往视线尽头掠去。
妖红的花朵是送行也是引路，重华飞了好久，才到了最后一扇虚空之门。
冥殿。
卷帙浩繁，鬼官来来往往地穿行，有的抱着名册，有的抱着典籍，大门上走势奇诡的两个大字张扬狂放到极致。
理了衣物步入内里，所有人都穿着玄衣，昏暗的烛光下有人提笔篆书，有人翻阅经卷，有人整理书架，寂寥无声。
好大的排场。重华暗暗咋舌，这架势倒是和天庭的朝殿一样气派。
重华一路前行，有鬼差迎上来，微微俯身行礼，“神官大人可是天庭派来助陛下平乱的。”
“是。”
“大人请随我来。”
掌灯的鬼差随即跟上来，浩浩荡荡竟跟了四十四位，分为两列跟在身后，簇拥着重华往里头走去。他们踩在黑色的石板上悄无声息，倒是重华的靴子一步一步都带着响声，在空寂的大殿里格外明显。
重华向来不是个心急的人，遇事一向淡定，这鬼差既说了跟他走，他也不去询问。大殿两侧分列着长长的檀木桌子，烛光摇曳，看起来像是放大了的人间灵堂。
越往里面走，人就越少了。重华的靴子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此时脚下竟然是上等的玉石砌成，与重华镶着琉璃的靴底碰撞，像一首单调的韵律。
重华道：“你们不能直接移过去吗？”为什么要一路走过来呢。
鬼差回头答道：“冥殿内设了禁制，一切灵力都不会生效。”
“哦，原来是这样。”重华说着目光往旁边一移，眼睛看到的烛台上那支蜡烛默契地灭了，于是打趣道：“看来不是不生效，是你们太弱了嘛。”
鬼差淡淡道：“大人既是神官，自然法力无边，又岂是我等蝼蚁可以比拟。”重华道：“别大人来大人去了，我叫重华，叫我名字。”
“原来是太子殿下。太子殿下驾临冥府，我等不胜惶恐。”
“咦？你怎么不说‘蓬荜生辉呢？”重华看了看周遭，“哦，这里确实不适合生辉。”又道：“这么黑，你们不觉得压抑吗？”
鬼差道：“丑恶之物现于光天化日，更为不妥。”
“你丑吗？”重华上前几步仔细去看他，“你不丑啊。”
果然，等不了半刻，重华就露出了他的真面目。
“太子殿下何必看我笑话。”
“……”重华尴尬地摸摸鼻子，“好吧，没想到令你误会，我是想活跃一下气氛来着。你们这里太死气沉沉了。”他这话一出，身后跟着的四十四名掌灯鬼差齐齐抬头，便听前头那名鬼差艰难地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殿下，‘死这样的说法，请你节制一下。”
重华心道，这里不就是人死了来的地方吗，怎么还避讳这个。
“呐，我告诉你我叫什么名字了，你也给我说说你叫啥吧，不然我以后怎么称呼你？”
鬼差答道：“我叫彧霖。”
“那个字？哦，这两个字？”重华道，“好名字！”
“谢殿下夸奖。”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冷冰冰硬邦邦的，我这么来贴你的冷屁股真的好吗？”
“在下岂敢。”
“我们这是去哪儿啊？”
“文轩殿。”
“去那里干嘛啊？”
“给殿下拿经卷。”
“拿经卷干嘛啊？”
“让殿下了解欧阳瑾的事。”
“了解他的事干嘛啊？”
“助殿下除掉他。”
“除掉他干嘛啊？”
“……”彧霖道：“殿下。”
重华得意洋洋地看着他，“哦，怎么，你还知道答非所问吗？”
“殿下何必戏弄于我。”
重华道：“你这个人啊，真是太无聊了。怎么，你们大王是这样教你们做事的？”
“……”
“太无聊了。”重华又想起一件事，“你们大王呢？魔尊在三途河岸边等他来接，不会现在还没去吧。”
“我也不知道。大王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出现过了。”
“……好几年？！”
“正是。”
重华道：“你们为什么不篡位啊……”
“殿下切莫说笑，王化生在此，无论去往何方都对此界了如指掌。”说话间拐到了一条长廊，尽头是一扇漆黑的木门，上书“文轩殿”。重华跟着彧霖步入，身后的鬼差围上来，在里头一一点上灯烛。火光一起，重华就被惊呆了。
天界第一天有修文殿，经史子集遍布，数量庞大，涵盖各方的经卷，却不能同眼前之景相比。
“这……这……需要这么多吗？”这回彧霖倒是挑了挑眉，“看来殿下不是很清楚啊。凡世有数十亿之多，除却历劫飞升为仙的，都要入六道轮回，鬼界掌着人界所有人的命簿，自然是多些。”
“嗯？都归你们管？那我们天界管什么？”重华实在不知，他以为天界有个仙官唤作司命的便是在管这些东西。
“这就要问太子殿下自己了。”彧霖领着他在高为百丈的架子间穿行，上头是一卷一卷的竹简，每一卷都挂着木牌，看来是为了寻找方便。他轻而易举地找到了一个架子，上头刻着“四明”两个大字，最上层便是刻着“欧阳瑾”的一格。
重华看他踩着摇摇欲坠的梯子上去拿，颇有些担心那梯子不堪重负把他给摔坏了，“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