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摊开袖子,上头那一格的经卷都落下来。重华抱着高过头的一大堆竹简放在旁边的长案上,“那我现在就要开始看吗?”
彧霖从梯子上下来,“殿下若能解决,当然可以不看。”
重华翻开了一卷,见是生平,说欧阳瑾降生那日天生异象……这年头,这种说法很常见么?怎么他见过所有人的生平几乎都是这样?
他揉揉眉心,“行,我直接解决吧,我看不下去。”
彧霖道:“殿下就这么确信自己能打得过他吗?”
“不是确信,是坚信。”重华道。他本来听说鬼王都无法压制他,有些心悸,但发现鬼王早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说明这副说辞是毫无价值的,再一路看过来,这些个鬼差几乎灵力全无,他们打不过当然会向天庭求助了。
“带路吧。”
伸手在那竹简上抹过,泛着银光的字迹便显在空中。重华闭了眼,一瞬的功夫便将里头的东西阅了一遍,再一挥袖,竹简物归原处。
“殿下好身手。”
“啧啧啧,夸人都不会夸。”重华嫌弃地看着彧霖,“听你这口气,不像是在佩服我啊。”
“殿下。”
“好好好,那,欧阳瑾在哪里?”
“殿下已知,欧阳逸晴是阳寿未尽而入冥府,等解决了欧阳瑾,鬼界须得将她送回。”
“你在诓我呢?!人家魂魄在这里,肉身早烂了,你还‘把她送回去?!”
“欧阳逸晴尚有一魄留在人世维持肉体,送回以后,不会有大碍的。”重华道:“停,停,欧阳逸晴的文书呢?也给我看一看。”
重华自文中回神,叹道:“真是个巾帼英雄。身为王女能够如此,当真是古今一人了。”
彧霖道:“可不是。一心求死之人甚多,殉情之人也甚多,却从没见过用此种方式引决自裁的。”
“这个四明的小公主,倒是能耐啊。”
“殿下错了。欧阳逸晴已非四明王女,而是大倾王女。”
“嗯?”
“自欧阳逸晴身死以后,四明灭了最后一国,一统天下,改国号为倾,年号为熙。”
“倒是她这番努力没有白费。”欧阳逸晴,四明小公主,上头有两个哥哥,大哥是王。楚国名将功高震主,被楚王抄家,欧阳逸晴救了那位小公子,由是成就一段良缘。
而好景不长,五国战火连天,率先针对越国,越王为四明王亲舅舅,由是四明率兵相助,再难于战争中立足。四明准驸马是位百战未曾言败的战神,有他相助,四明势如破竹。而欧阳逸晴被道人言明再沾沙场血煞便会生生断送阳寿,欧阳逸晴为陪良人征战沙场,不去管顾,终被怨气吞噬,身入冥府。欧阳逸晴身处的那一方凡世,女子大多深居简出,而她身为王女,千金之躯,却不输男儿,征战沙场,伏尸数万,未曾稍见惧色。
真是一位奇女子。
这时,外面有鬼差进来禀告,说欧阳逸晴去了无间的熔炉。
重华一惊,心道这是个什么东西,一听就没有好下场了,忙道:“在哪里,快带我去!”
他是来解决问题的,要是问题都没能解决就把正主给弄得魂飞魄散了,那就真的糟糕透顶。
无间即为地狱。欧阳逸晴是一心想要魂飞魄散吗?
重华赶到时,那处沸沸扬扬,巨大的、占满了一整个殿的熔炉散发出炽热的光,高热的炉沿上站着一抹红影。重华忙叫道,“公主不要!”
就见欧阳逸晴一个转身,直接跃了下去。
重华也管不得什么了,灵力顿起直飞而上,去捞将入烈火的那抹残影,便觉身旁疾风掠过,竟是有什么东西比他更快。
那道白影毫不犹豫,直接跟着跳了下去,一伸手握住欧阳逸晴被炉风吹起的衣带,便将她拉了上来。重华在上当看得真切,刚要松一口气,就见欧阳逸晴冷冷一笑,双瞳霎时闪现出浓浓血色,一枚铜镜缓缓从炉火中升起。那白影抱着她落到炉沿上,欧阳逸晴身上一身血衣渐渐开始织出花纹,金光四射,龙凤呈祥。她轻盈地一个转身,就将那白影推下了熔炉,然后抄起那枚悬浮着的镜子闪身消失了。
重华被这一连串变故搞得一头雾水,不能反应,但见欧阳逸晴苍白的脸上那个惊心动魄的笑,霎时间被狠狠一刺,心中纷乱得像要爆炸。
难怪欧阳瑾会纠缠不休,若是自己八百年前娶过这样的女子,也会生生世世纠缠下去的。
又是轰的一声,熔炉直接从中破开,重华仙气罩体没被伤到分毫,四周众鬼却遭了大祸。只见他们一个个被火星烫得苦不堪言,那火苗簇簇窜着烧灼心魂,令这一间殿变为了真正的无间地狱。
重华忙将灵力铺开,将一众鬼差隔离,彧霖的玄衣上亦着了火,重华回头一看便给灭了。待要将众鬼身上的火苗一一熄灭,便见那白影从火中缓缓行出。
他极惨地叫了一声,这,这这这,这个东西,竟然生得和他极为相似!两人皆穿着白衣,那头的白衣虽被火焚得破败凌乱,重华乍看之下还是有种照镜的感觉。
接着便想到这个妖物或许是为乱他心神才化作这般模样。看来,这便是四明的开国国主欧阳瑾无疑。重华一从恐惧中挣脱,便是滔天的愤怒,破口大骂道:“何方妖物竟敢充作我的模样!”
欧阳瑾无意与他缠斗,急急去追消失的欧阳逸晴,挥手便将他甩在身后。重华察觉到他的目的,挥手就是一掌。白光炸开,火光中此处地狱被烧得通红。重华忙道:“大家先出去!交给我!”却见他往欧阳瑾身上挥出的灵力竟毫不作数。
重华大惊,欧阳瑾回身看着他,慵懒的表情都像是重华在三十三天作威作福时的模样。他惊怒交加,怒吼道:“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欧阳瑾不答,抬手便是灵力四溢,重华迎上去,无论怎么使尽灵力,都不能伤到他分毫。
重华怒极,他身负天界最高之神格,竟在此处被一个鬼魂压着打,真是太不应该了。欧阳瑾沾了灰的袍袖从两人身间挥下,便没了踪影。
心神俱颤。他没有见过这样的敌手,没有见识过能躲开他全力攻击的人,即便是天帝,怕也没有这个鬼魂修为高超。
神识铺开,便见欧阳逸晴自忘川峡谷上跑过,激起尘沙,而欧阳瑾穷追不舍,重华知道路径,一个瞬息就到了忘川,一寸寸分崩离析的黄土上,欧阳瑾停在他身前。
欧阳逸晴手握铜镜慌不择路,竟一咬牙,直接一跃跳入了忘川。重华一刻不停飞身前去,欧阳瑾面色阴鸷,沉声道:“你执意要阻拦我?!”
重华道:“不错。”
欧阳瑾挥起一掌便是一道亮光,直将重华织着暗纹的雪白衣袍划了个口子。胸前纵横交错的数十道疤痕,重华觉到脸上有血珠溅上来,白袍尽数被血染红,那一刹他眸子暗了暗。欧阳瑾手指作拈花状,素白的手臂露出来,一双淡然无波的眸子静静瞧着他,“还不让开吗?”
重华气得半死——他几时受过这等折辱!他汇聚灵力待要再攻,便听欧阳瑾叹了一声:“何必呢。”
话音未落神锋便至,像刀剑一样的东西散发着重重鬼气猛地向他袭来。重华化出仙障来避,那东西却同他的仙障融在一起,将他狠狠震开。
喉间甜腥上涌,重华是高傲惯了的性子,将那口浓血生生咽回去,颊侧一道血迹被他胡乱抹了一下,再度站起来。欧阳瑾向他走过来,“你让不让开。”
重华难抵阵阵晕眩,却仍用尽全力朝他吼道:“不让!”
“你让不让开。”挟裹着风雷的声音低低传来,欧阳瑾抬手又是一道亮光,重华直觉有剑穿心而过,重重仰躺在地上。这次压不住喉间上涌的气血了,重华喷出的鲜血将黄沙染尽,一道刺目的妖红。
“不让!”
“你让不让!”欧阳瑾再度挥袖,便是惊天动地的一声响,重华哽了哽,半晌,才缓缓低下头去。
胸前炸开了一朵极美的摩诃曼殊沙。重华的眼睛在那一刹那失去了所有神采。
喉咙都灌了血,他张口却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将剧烈的呼吸压下,喃喃道:“你怎么会……”
重重浓黑的鬼气掩盖之下,欧阳瑾身上竟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晕。他不作理会,从他身上踩过去。重华伸手拉住他的脚,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欧阳瑾眉间杀气顿起,一道道光矢飞速刺出,个个贯穿重华的胸膛。重华在剧痛之下甚至难以出声,咬着牙将扭曲的惨叫憋回肚中,疯了似的咆哮:“你杀了我!”
欧阳瑾毫不留情,微一皱眉,那光矢便更密集、更迅猛了。重华胸前炸开一朵又一朵灿烂的花,那光矢穿过身体留下触目惊心的血和细微精湛的花纹,竟像是在胸口纹了一大片不知名的花。欧阳瑾无意多做纠缠,冷声道:“别逼我杀了你。”
重华道:“你杀了我吧。”
又呕了一串血珠:“如果你真的能做到的话。”
欧阳瑾冷哼一声,重华心里竟然不怎么着急了,反而甚有余裕地品评:竟还真是做过王的人,这架势和父王真是一样的威严。
欧阳瑾嘴角勾起一个讥诮的笑,“怎么,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重华躺在地上,全身如被斧劈车碾,再难挣动一处。他也静静讥诮地回望向他,“自然是敢的。欧阳瑾,你身为一国之主,纠缠自己的几世孙,难道心里就没有一点愧疚吗。”
欧阳瑾一脚踩上他的胸口,霎时间钻心的痛密密麻麻地从四肢百骸爬过,重华胸口极力起伏,像是溺水之人,呼吸不到一口空气。
他的手上经脉暴起,猛地抓住了欧阳瑾的鞋子:“欧阳瑾,你身为一国之主,就这样一点担当吗?!”
欧阳瑾不答话,用极冷极冷的眼神看着他。同天帝的威严不同,欧阳瑾的眼神极冰寒,重华看着便觉身坠冰窟。他竟不知不觉退缩了,放开了那只手。欧阳瑾又是重重一碾,本就重伤的地方更是血流如注了——他却痛极反笑,裸出来的手臂上经脉一一突出。
“你们神仙是不是觉得,更改凡人的命格很有意思?”欧阳瑾的声音极轻,却透着地狱尽头的冷冽:“你们神仙是不是觉得,更改我们凡人的命格,令我们奔忙跋涉,很有意思?!”
重华在他脚下,像是随时都会被碾死的蝼蚁,却有着不输君王的威严:“欧阳瑾,你真可怜。那女子在八百年前就未曾属于过你,你横刀夺爱,害人家殉情而死,却大言不惭说什么她是你的妻!”
欧阳瑾一直平静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变化。那种变化,仿佛是精美冰冷的面具出现了裂痕,缓缓剥落,露出真容。
他声音中暗含警告:“你说,什么?!”
重华仰天大笑,痛极快极的眼泪都流出来。
“我说,欧阳瑾,你真可怜!”他不顾胸前仍在汩汩流血的伤口,努力地想要坐起身,却未能调动身上哪怕一处。他便就着这样的姿势看着欧阳瑾,一遍遍重复:“欧阳瑾,你真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