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台花香、碧玉阑干。
裴南秧独自坐在归云楼的雅间之中,轻蹙双眉,默默回想着先前发生的一幕。
她知道,自己今日的举动落在旁人眼里,必是极不寻常。因为一直以来,无论元祥、霍彦与韩家有多么地互不待见,她都会念在与韩砚清相交匪浅的同袍情谊上,对韩家姐弟一片谦和友好、笑脸相迎。
但是如今,她只要看见韩砚清那张苍白冰冷的面庞,就会想起前世父兄、大娘惨死的情状,想起韩昭和姜忱对裴家处心积虑的算计与陷害,以至于让仇恨与厌恶侵占了所有的情绪。
眼下,虽然上一世的命运已被改变,但裴南秧总有一种预感,她与韩砚清之间,就像自己曾经说过的那样,终有一天会走到不死不休的结局。
“铛……”
一声锣鼓骤然从戏台上响起,打断了少女的思绪。
很快,如音姑娘穿着一声浅粉色的纱衣,从戏台后方聘聘婷婷地走了出来,甫一亮相,就博得了台下的阵阵喝彩。
裴南秧静静看着眼前似曾相识的画面,听着耳熟能详的唱段,那些历历在目的切肤之痛顿时挣扎着涌上心头,就像是蛰伏在血液里的暗流,席卷了全身的每一个细胞。
少女轻轻闭上双眼,刚想克制住肆意奔涌的情绪,就听到雅间的木门被人“吱呀”一声推了开来。
她回过头,出乎意料地对上了韩砚清那张孤傲寡淡的面孔。
裴南秧的瞳孔骤然一缩,她强压下脑海中翻涌而出的记忆,沉声问道:“韩巡检不好好看戏,跑来我这里做什么?”
韩砚清闻言眉头一蹙,沉着脸在桌边的圈椅上坐下,凉薄的嘴唇一张一合,声音里满是冷峭:“我只是想来告诉你,宸王对你并非真心,你们两人也绝非良配。”
裴南秧微微一怔,蓦地想起了前世韩砚清在大理寺中向自己诉说的心意,不由抬起头,满脸嘲讽地说道:“怎么?韩巡检是想说,我和你才算是良配?”
听到少女的话,韩砚清在一刹那间涨红了脸,有些手足无措地移开目光道:“刚刚在楼外,我看见宸王拉着你的手说笑,好似一副情深几许的模样。我先不说他与我姐姐之间的旧事,就算他如今真的对你有了几分意思,也是假意多过真心。”
看着裴南秧眼底涌上的愠怒,韩砚清冷下眉目说道:“前几日,津延河下游决口,卫侯驻守的雎县、裕州等地灾情颇为严重。姜昀此时请命前去东平军驻地,正好可以借机改迁河道、治理水患,倘若差事完成得好,不仅算是政绩一件,更可以收买当地百姓的民心。所以,你不要以为他是听了你的话,或是为裴家考虑才请命回东平军驻地的。”
裴南秧听罢蹙然一慌,她面色惨白,咬着牙,一字一字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昨天在纩骑营说的那些话,以裴都尉和宸王的关系,定会说与他知晓,”韩砚清神情冷冽,缓缓说道:“其实,你们裴家若是想要平安无虞,最好的办法并不是让你大哥回到西北驻地,以此躲开京城中的纷扰争斗,而是从现在起,不要再去趟姜昀的那滩浑水。”
裴南秧眸心一颤,双手霎时如般霜雪般冰凉。
韩砚清既然知道自己去过纩骑营,那右相韩昭又怎会不知?以他平日的行事作风,必会跑到天成帝面前参奏裴家。若天成帝下旨惩戒,虽然罪责不会太大,但若因此耽误了裴若承复归西北驻地的时间,自己之前的一切努力岂不全部白费了?
思及此处,无助、苦痛、绝望一阵阵朝她袭来,她的眼前似乎又出现了铺天盖地的血色,胸口曾被匕首贯穿的地方也传来隐隐的钝痛。
她木然起身,想去做点什么,可眼中除了前世的过往,什么也看不见。她茫然失措地往大门处迈了一步,却不小心被桌脚绊住,身子不听使唤地往前倒去。
韩砚清几乎是在瞬间站起身来,长臂一伸,将她紧紧揽住,有些慌乱地盯着她苍白的面色,沉声问道:“你怎么了?是头上的伤还没好吗?”
然而,裴南秧并没有出声,她静静靠在男人的臂弯之中,目光滞滞,似乎连说话的力气也尽皆失去。
看着眼前的少女,韩砚清的心头忽然划过一丝尖锐的疼痛——从小到大,他见过不守规矩、顽劣调皮的她;见过与姜昀嬉戏斗趣、巧笑倩兮的她;见过马背上英姿飒爽、不输男儿的她;见过被岩石磕得头破血流,依然不哭不闹的她;却唯独没见过眼前这个脆弱到不堪一击的她。
一时间,怜惜和懊悔从男人的眸中掠过,他低下头,声音里蕴着少有的温和:“你去过纩骑营的消息我已经截了下来,绝对不会让我爹知晓。我刚刚说的那番话,不过是想给你提个醒。”
言至此处,韩砚清突然顿住话头,凝视着少女秀丽的面庞,唇角勾出一个极其苦涩的笑容:“我只想让你分证清楚,谁才是真正对你好的人。”
听到韩砚清的话,裴南秧渐渐回过神,面色也不复之前的惨白颓败,可看戏的兴致却就此被磨灭地一干二净。她直起身子,狠狠推开了面前的男人,抬脚就往门外走去。
可还没走出几步,韩砚清就从身后一把拉住了她的衣袖,眸中划过几缕担忧之色:“你要去哪里?你头上有伤,我送你……”
裴南秧神情冷冽,用力扯回自己的衣袖,截口说道:“韩巡检,这些年你们韩家为了扶保惠王,曾经多次明里暗里打压我们裴家。既然注定要站在敌对的立场之上,你也就不必借着旧日的袍泽之谊,在我面前惺惺作态了。”
“我从来没有……”
韩砚清长眉一扬,急急想要解释,然而裴南秧已经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雅间。
“姑娘是要离开吗?”楼内的小厮看到裴南秧走下楼梯,颇为意外地说道:“订雅间的那位公子先前点了几壶好酒和芙蓉糕,我们还没来得及给姑娘端过去……”
“一会那位公子来了,你们再端给他吧。顺便帮我转告一声,我也有事要忙,就不奉陪了。”
说罢,裴南秧沉着面色,轻拂衣袖,快步走出了酒楼的大门。
归云楼外,徐徐吹来的热风卷起路旁飘摇的花瓣,散落在少女微微拂起的衣衫之上。裴南秧脑的海中情不自禁地浮现出韩书璃艳若桃李的容色与姜昀调笑自己与“娇花配美人”无缘的话来,心中不免升起一阵懊恼。
她伸手拍去了衣襟上的落花,用脚尖将它们重重碾入了尘土。可是蓦地,她停下了动作,对着破碎的花瓣露出了一个颇为自嘲的笑容。
也就在这时,大抵是如音姑娘唱到了什么极为精妙之处,一阵喝彩声突然从归云楼里传了出来。裴南秧下意识地回头望去,不期然看见了韩砚清正站在离自己一丈开外的地方。
对上突如其来的目光,男人的面容上划过一丝局促,可他并没有避开少女的视线,反而固执地向前迈了一步。
裴南秧眉心一蹙,扭过头,熟视无睹地往前走去,就像之后的很多年里一样,刻意忽视了自己身后那个倔强孤傲却又不离不弃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