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就是在鲁斯本公开发言的时候进行揭发，也终于将他带回调查。

陈嘉颖站在审讯室外观测窗，里面坐着的金发男人从容不迫，也不提要假释不提请律师，就像是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

隔着玻璃，他看到了那个男人，又像是看到了他半个世纪后的面孔。

走进审讯室，当看到陈嘉颖的时候，男人温文尔雅的假笑收敛了起来，开口讽刺：“你们也就配为难暮年的老人家了。”

“普通老人家可不会像您这么壮心不已。”陈嘉颖也是反唇相讥，“看来你果然是有记忆的。”

恢复年轻了的鲁斯本没有年老时那股扑面而来的腐朽气息，却锐利得骇人，“现在会说话了？平时装得挺像那么一回事的，但我就知道狼是不会被驯服。”

“用暴力去驯服等待着的只能是生物的反噬之心，对人是这样，你领养过的孩子、下属，只要一有机会就要背叛你。”

“原来你也是学会了满嘴道德论，用爱感化？”鲁斯本嘲笑起来，“这些事你去骗骗其他不懂事的人也就算了，到我面前说这个，即便我因老迈而被打败，也不是来听你这些伪道德的话。”

“您为什么一定觉得别人向往正义，向往光明就是在说谎呢？”陈嘉颖在他面前坐下，两人同一台面前的平视，“心中阴暗的人，听说了光明，反会认为是说谎。这个世界每天都有着数不尽的□□，以致于在这样一个时代里，连向往正义反倒像是假话，说着‘人就是那么卑鄙，人就是那么自私’的小人被认为是诚实的人。诚实，以前那么高贵的品质，现在只配来形容□□裸的人欲了。为什么不能心向光明？”

“我年纪大了，没你时间多，随你说吧。”

这样的消极进攻性换别人或许会觉得挫败，陈嘉颖还就真是厚脸皮的，“既然您让我说了，我便大言不惭了。”

鲁斯本轻蔑地笑了一声。

“您大概是赞同真小人的，我记得您的教诲，‘人性本恶’，自然状态下的人和动物一样的弱肉强食，动物性是人性的一部分，现在的人即便披上衣服穿上鞋也不过是戴着帽子的猴子，人们抢夺财富抢夺资源时的丑陋嘴脸和动物为了抢夺一块肉时的表情是一样的。”

“人类本来就是卑鄙的，没有人是高贵的。”鲁斯本看着陈嘉颖，眼神悠远，“我年轻时也有过幼稚的想法。然而这一代代的人一代代都是同样的重复，世界从几百年开始就固化了，就是这样，连意义本身都失去了意义。你觉得我是在赞同真小人？不，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会明白真小人是可贵的，你能打败一个老人家，但你依然会在这个阶级，你的身边会充斥着伪君子，戴着假面具比你更会谈道德的‘高尚者’我见得多了。到时候你就会明白真小人是可贵的。”

他叹了口气，“我从不觉得我输给了谁，只是我的黄金时代过去了而已，每一代人都是如此，你现在的表情像极了我反抗我父亲时候的样子，他也输了，之后的一段时间内我都以为我赢了。直到有一天照镜子，我也成了他。”

“我不关心我会成为谁，我只关心我反抗的到底是什么，如果不去深切认识的话，确如你所说，许多人都活成了自己曾经最看不起的样子。”陈嘉颖说，“我们的反抗是一样的，但知道我与你的不同吗？我从不觉得真小人要比伪君子好。”他鄙夷着嘲讽回去：“真是越活越回去，都是垃圾一样的玩意儿还要分个高下。”

“你当然可以这么说，你口才好，现在是你的黄金时代。”

“是啊，所以趁我还有机会表达自己的想法，而不是等到老不死了还赖着宣扬自己的腐朽价值观。”陈嘉颖才不理他那种消极进攻性的话，“知道上流社会你的周围为什么会围绕着伪君子？那是这些人知道自己还要一层皮，会装、在装至少说明他们有道德观念，知道羞耻，知道要给蒙上遮羞布。如果连遮羞布都不要，完全不知廉耻地暴露自己的动物性，那就是禽兽。”

一个伪君子环绕的阶层确实让人膈应，让人恨不得分分钟就逃离，但如果这些上流社会的人一个个都成了真小人，□□裸暴露自己的欲望，那也不见得是什么好的世界。

“都是反面的角色，同在一个阴沟，还要比一比谁更臭，有意思吗？”

鲁斯本说：“这么看，你比我对人性更绝望。”

“不，我从来没对人性绝望，却也不会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其上，只说人的精神，而不去做现世的努力。”陈嘉颖说，“还是回答你刚才的话，没有人是高贵的，人也确实是动物过来的，没必要拔高人性也没必要贬低，但要说人类这种生物和动物最不一样的地方，大概就在于，人是有光明向往的。”

做不到，却不妨碍去向往。甚至只是心里想的是一套，做的是另一套，但内心终归是有着向上的渴望。

“意义这个词本来就没有意义，可是人类总是在寻找意义，不是吗？”

鲁斯本避开了话题，“只有阳光环境下家庭健全的孩子才容易有这样的想法，原来还是我把你养得太舒服了。”

“承蒙你这些年照顾了。”

“哼。”

“否则我在火星，何以有今天影响到世界的能力。”

鲁斯本仔细地注视着他的表情，发现陈嘉颖还真不是在讽刺，这张坦荡而无不可对人言的磊落让他忽然燃起怒火。

这张令人痛恨的脸，在这个回溯的世界里，让他重新面对起过去的不堪，明明已经将一切抹掉，却依然要被扒开伤口。

“你现在是来围观我的失败？我告诉你，你从没有成功，能站到这里只是我允许了而已。”鲁斯本愤怒地喊了出来。

“您是管理员账户吧？”陈嘉颖早先就发现了他的信息无法查看，“我先前也在想，你有没有记忆。如果你有记忆，那么早该将我们这些反抗者杀死，如果你没有记忆的话，没有防备的你遇上了反抗者还不是任人宰割，以有心算无心，老谋深算的你又怎么会忘算这件事。那么，拥有记忆的你，为什么不对我们下杀手？”

对面的人逐渐显出冷漠，只有在这一刻他恢复青春的外表才会显露出半个世纪的疲态。

“我早说了，我不是输给你们，是输给了时间。”

绑架几千万玩家和他一起陪葬，妄图现实供养的机器不被关闭是不可能的。

“你也是这个阶层的人，你很容易想到。从上往下看，你见过什么万世不易之法吗？一个人走了要想把他生前的东西保存下来是极困难的事。这个虚拟世界理论上可以维持很久，现实中的话只是让大脑活着，他们可以至少再活个一百年。外面的世界变化得太快，要下一代，下下代的人自出生就要背负起供养一个‘祖先’，于情于理都是荒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