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飞将会在天晴时去树林里闲逛,捡些断枝当材火烧,现在零七五来了,自然和他一起去。
他们一前一后走着,张飞将有踏雪无痕的轻功,却喜欢听脚踩着雪上“嘎吱,嘎吱”的声音,于是像没有武功的人那样深一脚浅一脚地走。
零七五笑骂他“为老不尊”,却也学着他这样走着,“嘎吱嘎吱”,他好像也喜欢听这样的声音。两人留下两串脚印。
可这样走毕竟是累的。走到太阳快落山了,张飞将发现自己身上流了很多汗水,终于想起自己大概半个月没洗过澡了,只多不少。
自己也就罢了,现在还有个同居人,这人还是从皇城来的,怕是很爱干净。看看,人家宁可睡柴垛,也不肯跟你睡一屋,怕不是因为你臭了呢。
他已经连续三天在伙房的地面或柴垛见到零五七了。一定有什么原因,但他不打算问,等着他自己说。
“零七五,”他停下,神秘兮兮地说,“带你去个好地方。”
零七五于是跟着他。
张飞将依然那样慢悠悠地走,太阳于是彻底落下来了。他不怕什么野兽,因此毫不在意是不是太晚了。
零七五一直跟在张飞将身后,突然发现内息一片死寂,如疾风骤雨之前的平静,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月圆了。
每个黑衣卫从小都会被喂一种毒药,每个月圆之夜会毒发,痛得死去活来,恨不得咬舌自尽;主子一般不会真的让他们活活痛死,因此发明一种抑制的药,也是毒;每次吃药,也不过相当于推迟毒发的时间,使真正毒发的时候更痛,痛得更久。
零七五不幸就是教员们最不喜欢的人,因此大概在入营六年,他有幸品尝了毒发的滋味。
他被教员拉到台子上,想让所有黑衣卫看看他痛到满地打滚的样子,以作警示,“别以为傍上陈公公就了不起!”
等到毒发之时,内息突得一下暴起,在他经脉里四处穿刺,全身无一处不痛,痛得他想喊出来,却想到下面的人在看他怎么痛得打滚呢,就偏偏要忍住了。
教员发现他在硬抗,“你很硬气嘛!”便踹倒他,踩着他的脸,“继续扛吧。”
教员命人带上来四桶带着冰碴的凉水,一桶一桶地浇在他身上,内息暴起地更厉害了,他吐了一口血,血吐在地上却冻成了血红的冰碴,然后他发现自己的身体竟覆盖了一层寒霜,为什么会起霜呢?即使在冬天,人光着身体也不会起霜呀,这就是说他里面也冻住了。他抖得厉害,一直在吐血。那次他就知道自己会死,以相当痛苦的方式死去。他比其他人聪明,所以也比其他人明白,不断加大用毒剂量,是压制不住毒的,他们还是会被自己体内的毒痛苦地杀死。
原来,黑衣卫是弃子。
教员怕他真的毒发死了,毕竟每一个黑衣卫都是一个昂贵的“棋子”。警示完,他被当场惯下“解药”,而人早已昏迷,内脏被体内的冰刺伤,很久也没有好,不过还是活了过来。
活过来也不过是推迟了死而已。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极厉害的寒毒,无解。
有人意识到自己的死去,会害怕,甚至自杀;而他意识到自己会那样死去,竟然觉得也不过如此,只是一辈子都脱离不了黑衣卫了,真遗憾呀!
一年前,他发现寒毒发作得更加频繁了,月圆会毒发,不月圆有时也会毒发。是时候死了。
三月前徐妃巫蛊案被人翻出来,陈公公有天突然让他过去,他大概知道自己不能再活,交待了他一些事情。他头一次拒绝了,因为寒毒,他快压制不住了。
陈公公和善的面容里,露出一些悲悯的颜色。
何必呢?死多自然呀,省了多少零零碎碎。
于是陈公公不用他去做那些事情了,只交给他一个任务,保护张大人。
张大人?听过张大人的事迹,年轻时便封侯拜将,传奇人物,也是正道人物,这样的人往往跟自己不会有交集,除非某些人想要杀了他。
也好,反正时日无多了,最后的日子和“正道”过吧。只是,他还没有如愿。
“去找张大人,无论如何都跟着他,你要找的,他能给你找到。”
他知道这个一直护着自己,在他濒死时给他希望的陈公公恐怕要先走了,但他没什么悲伤的,因为他很快就跟上了。
他们两人走呀走,零七五心里一片平静。终于再没人用毒药锁着他,也没人用刑具折磨他,多美好!人可生得痛苦,死也死得痛苦,但死了以后就不痛苦了。
去吧,去吧。无生无死的地方,生的彼岸。这一刻,他已经向往了太久,连这内息极为反常的平静也像落日余晖一般让他心醉。
也许就到此为止了,最后是张大人相伴,比起他人,自己已经是幸运至极。
他们走过一处阴暗的山洞,行至月光倾洒处听到有水声,原来是山涧,在此处形成一个山潭。这里可能有火山脉,寒冬腊月山涧没有被冻住,景色十分宜人。
潭上有层薄雾,让潭水看起来像热水一样,实际上一点也不热,冰得刺骨。
张飞将的内力是自己实打实练出来的,能够护体,因此也不会觉得冷。对于一些修内功的人而言,这种寒潭更是修炼的圣地,可以凝气,防止走火入魔。
“这是‘桃花源’,谭水很深。”张飞将出言提醒。“桃花源”就算四五月也没有桃花,名字是他自己起的,只图个好听。
“这里叫‘寒冰潭’还差不多。”
“那可不行!冬天叫‘寒冰潭’可以,夏天呢?还改个名吗?”
“我可不信这里有桃花。”
“你这人就是孤陋寡闻?雪山的十里桃花林没看过吧?”
“那是山脚吧,这里是哪?”
……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张飞将已经把衣服脱个精光,零七五看到他上身疤痕处处,肩胛上有两道平行对穿的疤,像肉色的大蠕虫一样,经年累月也不会消去。
张飞将发现他在盯着自己的“战绩”,便笑道:“年轻时候留下的,年轻人嘛,留点儿疤还不正常,你不要说你还是粉嫩嫩的。”
说完便一下子扎进深谭里捞月亮。零七五也想跳进去,便放下暗器和配剑,解开穿在外面的斗篷,但想到进这样冷的水里,自己很快就会挺不住了。
若死在这样的水里,岂不即污了这“桃花源”的水
张飞将在水里滚了几个圈后,发现零七五影子一般还站在谭边,以为他怕冷,或者不会游泳,皱起眉头,大感扫兴。
没关系,零七五还年轻,内功虚可以慢慢重练,游泳现在就可以让他学会!
于是像水中鬼魅一般滑到零七五的脚下,一只手如藤蔓一样,“唰”的一声,人被拖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