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的频频别顾,很快引起了李羡的注意。不过因为两人位置不同,李羡只当他是被剧戏吸引,根本想不到他处。
雪枳双手托腮,目光一会儿落在楼下,一会儿又回落到长生身上。
此番下山,虽是她主动向师父呈的请,但灵玉真人与掌门谢玉的双双首肯,未尝没有趁机撮合二者的意思。
雪枳情根深种自不必说,可她不知道长生是怎么想的。会因为对方一个无意识举动,忧心伤神的,似乎永远只有她自己。
他的温柔、关怀、体贴备至,都像是与生俱来的禀赋,让她沉迷却又贪心不足。
雪枳总忍不住去想,是不是等自己再长大些,就能摆脱掉那令人讨厌的稚气青涩,他也就不会再像对待孩子一样,平静自然的说出宠惯娇纵的话。
好好精彩的一轮戏,观看的人各怀心事。反观另一边的青羽,倒是出奇的安然自适。
嘴巴支吾吾,半个字都吐不出的李兆,长时间仅能用肢体语言表词达意。好在他面部表情丰富,青羽大都可以领会其意。
初三在角落屏不住脸偷笑,不慎被李兆瞧见,当即讨来一顿好打。只有凄凄然冲着青羽求救:“仙、仙上,您饶了主子吧,他并非有意惹您生气,全因您第一次答应相请,一时高兴忘形,才忍不住多说了些。昨夜他为练习您教的仙术,大半宿都未阖眼,小的是亲眼见着的……”
李兆将好赶着借坡下驴,星眸闪闪凑到青羽跟前,晃荡着她稳在桌上的一只手,呜呜告饶。随即,被青羽一个凌厉目光扫视,忙醍醐灌顶般的撒手嘻笑,弓腰驼背合十作揖。
青羽抬指除了他的噤言,冷哼道:“我观你根骨清奇,颇有耍戏天赋,不如趁机上台演一出,准能讨来满堂喝彩。”
李兆不气不恼,一恢复语言能力,立马跟打了鸡血似的,支棱着脑袋道:“师父若想看,别说一出,十出我都演得。只是,如此一来,不肖天亮天家皇子画舫娱众的消息,就得传遍整个京城。届时这大端朝满朝官家闺秀,只怕再没一个肯嫁我了……弟子后半生的幸福,师父负责吗?”
青羽莫名被噎了一下,张嘴想反将两句,终究无话可说。索性收起心来看戏,也渐渐看出些许趣味。
在场看客非富即贵,台上献艺的亦搜肠刮肚,不遗余力施展才艺。
你方唱罢,我登场。
持金刀威武长靠,临尾豪兴不减,谢幕前巧引娥眉金莲步。柔婉丽人水袖遮羞,低吟浅唱,待前台站定,搭袖兜转身形,真正是朱唇粉颈芙蓉面,懒困娇慵胸儿颤,媚眼盈盈秋水波,欲语还休暗点愁。
众男看直了眼,女宾羞窘,却又忍不住窥瞧那风情诱人的肢体身段。
青羽漠然喝下一口茶,憋闷许久的话痨子李兆,又控制不住蹦出来指点江山:“个个没出息的,不过一肥腻骚情的乐伎,怎么都跟丢了魂儿似的。”
说完话向青羽飞去一个傲世轻物的眼色,是想说:看罢,我就不一样,野花野草之流从来过不入眼,能偏得小王垂青的,必是世间难觅的佳人绝色。
青羽没理会他,仍旧品茶观戏,且分外留神从琴师指尖,徐徐流泻出的婉转琴音。
曲声缠绵幽怨,时而云遮雾罩,似烟霞幻梦,时而惝恍迷离,绒絮般缠缠靡靡,与女子唱腔相合,不能更和谐般配。
一曲终了,颇使人有意犹未尽的感觉。然而众人早被女娥唱得心旷神飞,嚷叫着非要再睹芳容,甚至有人豪掷重金,只求当一回入幕之宾。
幕官面露难色,安抚之余却又放出消息——今日散席前,这位初次于畛泷阁露脸的娇娘,将会在众宾客中,挑选出一位有缘人,
愿以蒲柳之姿相许,一生为奴为婢,绝无怨言。
这番话说出来,几乎在座大半男性都活络起心思。
无妻妾的,恨不得马上领了人回家。已有中馈的照样心痒难耐,恁地风光有面儿的事情,倘落到自己头上,也足够吹唬上三五七八年。
“哎……”青羽遗憾叹了口气,想再次聆听美妙弦音的愿望,就此落了空。
李兆亦有样学样地轻叹一句,应学士附体似的翻个白眼:“哎,俗!简直俗不可耐!”
青羽觑他一眼,木然调侃:“出了局的,可没资格抱怨游戏无趣。”
“?”李兆一脸迷茫,转念才明白她的意思。本来没得争先较量的心,抵不住她突来讥诮打趣。当下一拍桌子站起,“我也就在你面前低三下四,说我不如他们,哼!今儿就让你看看,什么叫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也是,说到金钱地位,确实没人敢与你相比。”约么是和他相处久了,也不知不觉染上些放逸脾性,逮到机会,青羽就想捉弄他一番。
以前只听她拿修习天赋来嘲讽,这回身世攻击倒是新鲜。李兆撇嘴:“我今儿还真就不砸银子!靠这——”他指指自己的脸,“靠这总行吧?看我把她拿下,让她天天给初三端茶洗脚。”
“主……主子,切莫跟小的开玩笑,使不得,使不得啊。”初三急得额上直冒汗,这要真成了,英姐可不得扒了他一层皮。这些年劳心劳力的奉承全都付之一炬,想想都令人脊背发寒。
青羽笑而不语,笃定他未战先输。李兆浑身斗志昂扬,坐在那里简直度秒如年,已等不急赶快雀屏中选,好一展男妒女痴的风流逸态。
在无数人的翘首以盼中,这夜最吊人胃口的压轴戏,终于在女子弱柳迎风的款步轻移中开了场。
她手持一柄喜鹊临枝缂丝扇,媚眼如丝,往人堆里幽幽送去一眼,风情入骨,险些酥掉观者半边身子。
李兆将福寿纹靠椅往外挪了半尺,命初三从花案插瓶的玫瑰花束里,取了两支正红的出来。一支捻在指间把玩,一支去了枝叶,留下花朵放在早已准备好的丝绸托盘上,张嘴吩咐:“送下去。”
初三还记挂着他先前的话,神情不免颓丧,李兆登时杏目圆睁,低声威吓:“搞砸了小爷的事儿,看我不罚你半年月俸,还不快去!”
月例银子可是初三看得比身家性命还重要的东西,听李兆这么说,他只得端起托盘,小跑着出了隔间门。一路上心里都在默念,祈求神明保佑,千万、千万不能让主人得偿所愿……
到了场下,他先是端着东西,到幕官面前打了声招呼。得到准许后,面朝女子欠欠身,用在场都能听到的音量道:“我家公子说,世间千金易得,唯素心难遇难求。愿以此花相赠,盼美人一顾,以慰相思仰慕之情。”
声音朗利,口齿清晰。初三躬身将娇艳盛放的鲜花举过头顶,仿佛献上绝世奇珍。
事主李兆懒懒地倚在背靠上,低头轻嗅指间花香。
在楼下美人盼目流睇的同时,他忽而微扬唇角,刹时,潋滟多情的眼眸,似漾起万千华彩,直直迎上女子游丝般的顾望。
花瞬间失去了颜色,色彩斑斓的纱稠似也成了灰白的背景底色。世间总有一种人,将造物的精妙占尽,再不遗余力的尽情挥霍、张扬。
青羽不得不承认,他确有几分游戏人间的本钱。只不过,即使无重金镶配,李兆身上经年日久遗存的崇赫贵气,也决非布衣蔬食的寻常人等可轻易习得。
是以,这也并不能算作一场机会均等的择选。
看到女子亲手把红花别入鬓边,她便更是慨叹。权钱色相,害人
不浅。连饱尝世情冷暖的江湖艺人,都蒙眼看不破,如何指望王贵子弟,垂头铩羽,一减豪纵放浪的膏梁之性。
见此成效,李兆心下已有九成把握。在那厢幕官附耳倾听女子下决定的时候,他已开始盘算要怎么通过这场胜利,重整被青羽贬到一文不值的英伟形象。
众人急不可待,不明其身份的,虽知半途出了个以花示爱的小白脸,但还满揣希冀。料定真金白银远比表象可靠,爱俏不爱财的纯情天真,实在寻欢作乐的声色场寸步难行。
终于,结果姗姗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