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非色如约开始自画像,他把画架搬到卧室那块破镜子的对面,再弄把藤椅放在镜前,坐上去,出现一个略惊悚诡异的效果,那片镜子的裂缝把里面的人像一分为二,从额头一直往下,一路蜿蜒至小腿,左半边和右半边发生了微妙的错位,使他整个形体看上去有一种毕加索式的立体感。
这种变形讨得了非色的欢心,他套上红色羊毛衫、手套和磨白牛仔裤,在谌西的任性坚持下,它们没有得到清洗,散发出一股天然樟脑与腥膻味混合的奇怪味道。藤椅有着古旧的棕褐色花纹,榉木地板在透过窗户的冬日光线笼罩下,呈现灰白泛青的质地,他描摹镜里镜外的两个影像,他们是同体异形的共生像,一个完整一个破碎。
从画布打底到构图成形花了两三天,非色把画架搬到二楼小厅作画,这里空气相对温暖,手不会冻得僵硬,他选择亚麻籽油作为媒介剂,一旦开始调色着色,非色即进入了着魔般的创作状态,几乎日夜不停,谌西尽量不打扰他,从堂屋的柜子里找了几本乱七八糟的中国古代演义安静的在一旁看,时而去弄些简单的食物来喂饱沉溺作画的小情人。雕琢细节当然是费时费神的步骤,除了脸部皮肤的肌理纹路,眉目间细微的表情,阴影明暗的控制和把握,光是衣服和手套的调色上,就整整费了一天时间,非色调试了上百次,征求过谌西的意见后往画布上敷了第一层颜料,搬到室外自然光下看一看,效果不尽如人意,于是再调试,刮色,重新一层层覆盖上去,直到显现出跟原色看不出任何差别的那种质地醇厚浓郁的红。
刻画细节的过程对于旁观者来说冗长而沉闷,谌西觉得画画这个活儿是对一个人体力和心智的严峻考验,他适时的找些机会让非色放松下来,或者小睡一会儿,但非色控制不住自己空前的创作欲,以前他不曾对画自己有过特别的热情,现在却一反常态,有一种近乎亢奋的兴致。
非色放大了镜里的影像,相对缩小了镜外的自己,这让画面立即有了明晰的主次,以及夺目的构图。镜里的那个人像神情平静,但因为破损和变形,显出几分阴郁、寥落,仔细看会有一点倦怠的神情,他两只手上的手套和毛衣袖口之间裸露出一小截手腕,自然垂搭在椅子扶手上,闪烁着无机质般的冷白色微光,镜外的人坐在椅中,背部微微向后倚靠,两腿自然垂落,从侧面的角度,看不到完整的表情,但由一些起伏的线条和明暗高低的落差构成的侧脸,神奇的勾画出了一个年轻人孤独的轮廓。
谌西说:“你这么勤劳,可不可以当作是你急于把自己展示给我看?”
“自你来这儿,我哪天没有展示给你看?”非色笑。
“那不一样,”谌西说:“画里的人跟日常生活中是不同的,画里的人更抽象,也更丰富。不管你是想敞开还是隐藏自己,想如实表达还是自我矫饰,总之会呈现一个与世俗中不太相同的你。”他沉吟片刻,“其实关键的问题在于,我都来到你身边了,为什么你还是像独自一人?”
非色换了一支小号貂毛笔继续细部的铺陈,让颜料的稠密度、皮肤的光泽感,以及物体的肌理纹路更加自然,富有活力。他停停画画之间瞥了谌西一眼,“好吧。你说得似乎很有道理……绘画应该感谢你这样多情的观众。”他轻轻把画笔放在一边,眼神在画面上胶着了一会儿,“但这只是一幅画而已,每一个作品都是作者意图表达的某种情绪,这些情绪不见得一定跟现实关联,比如现在,你在这儿,我很快乐,但我只是突然有兴趣表达孤独。况且,你知道,灵感总是突如其来。”
“我明白了。”谌西笑笑,“只是你知道吗?”他露出深思熟虑的样子,“这副画完成后不适合叫《伊恩的梦》”。
“为什么?”非色退后一步,端详了一下画中的青年。
“因为你现在描绘的这一个自己,并不代表我眼中或我想象中的你。它只是你在瞬间捕捉到的一个灵感,那面破镜子才是你看见和发现自己的媒介,而不是我……非色,等到合适的时候,你有了新一种灵感,能通过我发现你自己的时候,再画一张自己,好吗?”
“好。”非色觉得谌西说得有点玄乎,但奇怪的是他全听懂了。他向他点头,“你或许可以试着用语言描述一下关于我的一些想法?尽量具体的,抽象的也好,还有……”
“不可描述。”谌西露出神秘的笑容,“我只能透露给你一点,大部分时候你在我梦里,特别是日常想象里……都没有穿衣服。”
非色差点把手边的稀释液罐扔到谌西的脸上。
时间到一月底,雪时大时小的下着,一直没有停,应了非色的预感,这是一个冻年,年关将至,一日清晨春山打来电话,说要送些年货上来,非色说我们自己来取,春山说还是我送好了,你们两个城里人,走不惯冰雪山道,万一摔了碰了的,年都过不好了。
挂断电话后,非色斜靠在沙发上叹了口气,谌西说:“春山真惯着你,他怎么这么好?”非色说:“山里人淳朴,对人都实在。”“我们去接他一程吧,”谌西想了想,“天气这么冷,雪太厚了,他一个人背着东西上山太费劲。”
于是两人下山去接人,谌西身体素质还不错,虽然没怎么走过这种路,好歹能跟上更有经验一些的非色,走到一处地势比较险峻处,谌西指着路边一块突出的大岩石,说:“那天我走到这里来了,我记得这块石头。”非色四下望了望,小声道:“为什么回头了?”接着又自问自答,“下
山的路太难走了,我知道。”他目光温柔的回头望着谌西,向他伸过胳膊,“来,抓着我的手。”
两个人牵着反而不如一个人方便行走,但他们谁也没舍得松开对方的手,两人磕磕跘跘,一个人滑倒就会连累另一个跟着跌下去,摔了几跤倒让人觉出一些乐趣,后来非色都要忍不住怀疑谌西是故意走不稳的了,他不时踉跄着滚到雪堆里,把他扑倒在身体下面,甚至搂住他往下滚一小段,非色心惊肉跳的护住谌西的头,怕他被路边伸出的枝条刷到眼睛,或者突出的岩石撞到头顶。好在路旁没有绝壁悬崖,饶是如此,若滚落到长满乔木到处都是刺蓬的斜坡里去,也够摔个血肉模糊的。
好不容易走到离布家山庄大约还有二里来地的山口拐角,终于看到春山背着一个满满大背篓的身影,他手里还拎着一个□□袋,看到非色和谌西,他惊讶的说:“你们怎么下山了?”“接你啊。”谌西笑着走到他身边,伸手要去接过他背后的背篓,说:“我来。”春山闪开他,“不用,我背得动。”非色拿过春山手里的袋子,摸了摸,问他:“山鸡?”春山含笑点点头,“还有一只野兔子,半边羊……”谌西惊讶道:“你不会把你家准备的年货都拿来了吧?”“没有,没有,”春山说:“我家人多,这背篓里的,手里拎的,只够我们家吃半天的……”
三个人往山上走,一路说着话很热闹,倒不觉得山路有多难走了,在谌西的坚持下,春山让他背了一段大背篓,非色想去背的时候被谌西坚决拒绝了,“你这几天都没睡好,”他说:“跟在后面走就行了。”结果平日迟钝的春山一时福至心灵,明显误会了这句话,他小心翼翼的看了看非色,把他手里拎了一会的山鸡和兔子也抢过来,“你自己走就行了,不用你拿东西。”非色反应过来,哭笑不得的瞥了一眼余下二人,头不是头脸不是脸的悻悻走到前面去了。
回到家里不过正午,把一堆东西归置收拾好后,非色生火,春山掌勺做了午饭,春山给烤了小半只山鸡,做了辣味炖野兔,加了青花椒,木姜子调味,放了一些鲜冬笋片一起炖着,香味飘出足有二里地远,非色高兴得眼睛又发亮了,翻出春山这次带来的新酿苞谷酒,准备大快朵颐。
谌西基本不会做饭,非色画画这几日,他能把食材煮熟了吃已是勉为其难,毕竟他对中国菜没有那么精通,非色在几年的磨练之后倒是有些长进,但跟春山的手艺比起来,当然是相形见绌了。春山来他们就有大餐吃,自然就要喝点酒助兴,喝了酒自然就会醉,哪怕是春山,多喝了几杯也有点神智恍惚的样子。
“汪……汪小田前两天给我打电话,”春山有点捊不直舌头,“说你们,你们要在这山里一直住?”非色醉眼朦胧的看向谌西,对方喝得不算多,此时一副眼神清明的模样,“是啊,”谌西点点头,微笑道:“有这个打算。”“真的?”春山半闭着眼睛摇摇头,“咋想的,这山旮旯有什么好?”非色愣愣的盯着春山,仿佛在思考他说的话对还是错,谌西平静的说:“没什么不好,安静,东西好吃,风景也美……”
“那有什么用?”春山打断他,“有什么用?一个人也见不着,与社会都脱离了,你们又不是原始人,还真能这么着生活一辈子?”他突然思路清晰,语言也连贯起来,“汪小田说什么公不公平的,我不懂这些,我只知道大活人不能困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一辈子。”
谌西没来得及反驳他,春山转头迎面问向非色,“你能在这里住一辈子?”非色面无表情的转过脸去,春山又回头问谌西,“你能陪他在这里耗一辈子?”
谌西不说话,关于要不要一辈子住在大山里的问题,他没法回答,他目前唯一确定的是不可能扔下非色一个人独自离开,他自己找上门来的,在来之前他就具备了孤注一掷的勇气。
但非色显然在等待这个问题的答案,他虽然背过脸,但身体僵直,手指紧紧的攥住酒杯,那杯里还有酒,在微微荡漾。谌西盯着他的背影,唇齿发苦,“可以的,”他说:“我们可以一直过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