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宸煜走在一片迷蒙的雾气中,四周事物都仿佛被盖上了一层薄纱,辨不清方位,但司宸煜就是知道,这里是秦淮。
那些雾气就像是一层水汽,司宸煜一步步地朝着更深的雾气中走去,他步履坚定,似乎知道自己将要去见的是什么。
随着他一步步地踏入深雾之中,出人意料的,最深处的雾气却忽然尽数散尽,四面一片豁然开朗,迷蒙的日光散落在人们的脸庞,整个世界的喧嚣忽然又回到了他的耳畔,大街熙攘,人来人往,卖糖葫芦的小贩还在老地方。
司宸煜走到这里就不走了,他定定地站在大街上,大街人潮汹涌,但每个人仿佛都对他视若无睹,一对朋友在路上相遇,隔着一个司宸煜便自然地打起招呼来,然后直接穿过了他,互相寒暄。
但司宸煜并不觉得奇怪,他已经来到这里好几次了。
在这个一如既往的、熟悉的梦境之中。
司宸煜等了等,看到大街中间那个正卖力吆喝的小贩面前,忽然就出现了两个人。一男一女,男子身姿挺拔,女子眉目热烈,笑容明朗如日光。
女子熟练地要了一串冰糖葫芦,小贩另送了一串,女子接了,又递给了男子。
司宸煜就站在他们身边,但没有人能看得见他,他只是一个旁观者,对这个梦境不能产生半点影响。
他见着那男子迟疑片刻才接过了糖葫芦,他们之间似乎有一番对话,然后那个眉目热烈的美人便稍有不虞,拉着男子的手便要走。
司宸煜注意到男子的手动了一下,似乎想要挣脱却又停下了。当他作为一个纯粹的旁观者的时候,才发现曾经的那些一切都显得那么地清晰。
原来他的心动,是那么早的事情。
司宸煜安静地跟在他们的后面,清晰地看着曾经的一切再度重演。
关于那个人的一切他都记得很清晰,仿佛昨日历历在目。他看着自己跟那个人走进挽月楼,拐了个弯,见到白芸和她的有情郎含情对视,他看着自己跟在那个人的身后,穿街走巷,浮生万象,而人生百态,人们艰难困苦,却怀揣着希望活着。
世上有秦楼楚馆前卖笑的女郎,也有秦淮河岸上沽酒的姑娘。
然后他们停下了。
司宸煜看着那个人仰起脸,眉目热烈而悠扬,秾丽明媚得像是一株生机勃勃的植物,或是无尽明朗的日光。
那个人的一字一句,他仿佛都能背下。
他听见他的阿九说:“煜煜,这便是红尘万丈,浮世欢场,人们苟且偷生,艰难困苦,一不小心便家破人亡,一切艰辛毁于一旦,只能重头再来。但还是要活下去,活下去那么艰难,但活下去才有一切好的东西。譬如明天去心心念念的酒楼吃一顿好吃的,盘算着什么时候才能娶到喜欢的姑娘。”
“煜煜,我喜欢秦淮啊。这里夏天有荷,秋季有风,漂亮的姑娘露出一截皓腕亭亭玉立,而渔船满载而来,船夫拉着长腔唱着歌。虽然我听不懂——”
那人笑了一下。
“怎么说呢,秦淮啊,就是一个很有烟火气的地方,你知道什么叫烟火气吗?就是你活在这里,便深切地感觉到你在活着。”
司宸煜忽然如鲠在喉,他想说点什么,但看着那个人的脸,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叶九抬起脸笑。
“煜煜,我喜欢这里,你能......帮我守住这里吗?”
“煜煜......将军。”
司宸煜猛地用手去触碰那人,叶九依旧笑着看着他,身躯却一点一点地消散,雾气不知何时又忽然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敞亮的大街和明朗的日光忽然又消失不见了,雾气将一切都重新掩盖,连同那个人,也像是弥散一般地在他的眼前一点点地消散了。
同前几次一模一样。
司宸煜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心悸,他猛地倒吸了一大口气,然后突然将脑袋从桌子上抬了起来,烛火直晃晃地刺入他的眼睛,他微怔,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在一旁留守的林琅也被司宸煜给惊住了:“怎么了怎么了?将军您又做噩梦了吗?”
司宸煜目光微晃,他压了压眉宇,顿了顿才道:“无碍。”
林琅把心放回了肚子里,然后又开始絮絮叨叨地操心了:“将军您这几日怎么老做噩梦呢,是不是没休息好?也是,金军上次走后便一直驻扎在峡谷外,活像要把我们围困饿死一样,也不知道那个乌拉罕是怎么想的,平白无故地让将军多增心事。”
司宸煜没心情听他多说,只问道:“今日可有信传来?”
林琅这回机灵了,知晓将军如此牵肠挂肚的便是来自秦淮的信,但林琅还是摇了摇头:“回将军,没有。”
司宸煜的眉宇轻轻地沉了一下。
林琅一看就知道自家将军情绪不怎么好,林琅宽慰道:“兴许那信是被金军截下了,两军交战总是书信难通。将军您不必担心,秦淮那边有人守着呢,叶姑娘自是不会有事的。”
司宸煜依旧轻轻垂着眼,没有说话。
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传来。
一个士兵进到帐前,行礼后起身道:“禀报将军,林副将,方才城门前忽然出现了一个人,那人声称自己从秦淮而来,是将军的亲信,手中还握有将军的令牌。但属下不能辨别令牌真假,不敢轻易开门......”
司宸煜蓦然起身。
“本将亲自去。”说完便掀开帘子就出去了,留下士兵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将军为何忽然如此在意的模样。
林琅看了那个直愣愣的士兵一眼,大踏步跟上将军,将出门时又道:“还不跟上?”
士兵愣愣地点了点头:“哦哦,好。”
司宸煜到了城楼上,城楼上的士兵见将军来了,一边向将军行礼,一边又迅速搭上弓箭,齐齐对准下面的一人一马,丝毫不敢松懈。
司宸煜低眉往下看。
城楼下的人一身黑衣,一匹黑马,看上去仿佛旅途劳顿,数日奔波也不曾合过眼,此时正直直地盯着合紧的大门,对那些对准自己的弓箭视若无睹。
司宸煜沉声道:“开门。”
士兵们的弓箭立即放了下去,负责城门的士兵大声应了命令,然后将城门打开了。
城门打开的时候,暗卫首领的目光便晃了一晃。
他五体投地,深深叩首:“将军。”
司宸煜看着他,未发一言。
他觉得心里有些茫然,司家是将门世家,司宸煜从小就知道自己将来会成为一个上阵杀敌的将军。而司家尤其不同,司家世世代代都是忠臣名将,司宸煜从小就被父亲用最严厉的方式教导,他很多很多年都没有再掉过泪。
但眼前他莫名觉得眼眶竟有些湿,是风吗?
他哑着嗓子开口:“你,不应该在秦淮吗?”
暗卫首领似乎要将头都磕进土地里:“将军,属下对不起您。”
司宸煜顿了顿:“哪里对不起?你来这里干嘛,你来这里,谁来保护阿九呢?”
暗卫首领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此时此刻却几乎要掉下泪来。
“将军,叶姑娘她,不在了。叶姑娘她三日前溺水而亡,已经不在了。兄弟们日夜打捞,却连她的尸体都没有打捞上来。”
暗卫首领深深叩首:“将军,属下有罪,但属下深知此事必须禀报将军。属下失职,将消息带到,这便去自裁,以祭叶姑娘在天之灵——”
司宸煜听得眼前这个人一字一顿,却仿佛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这个人在说什么?
为什么他每个字都能听清,组合在一起便听不懂了呢?
这个人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