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好今日走，便绝不多留。

夜已深，秦淮河岸偏僻处，停泊着一艘商船。

今日白日里司宸煜那般出场，红船上的人便大多知道了司宸煜的身份，均是震惊不已，表示都没想到同自己朝夕相处了这么久半点架子没有的人居然就是赫赫有名的大将军。班主一脸恍惚，记起自己曾经还罚过这位大将军练嗓子，钟毅更加恍惚，因为司将军显然不会是叶九的弟弟。

虽然大家都隐隐地激动，但大家最终谁都没有打扰将军。一是将军说此事不可外传，二是将军带来的那个属下看着嬉皮笑脸的，实则滴水不漏，方方面面都安排得妥妥当当。哪怕有人一脸恍惚地在房门外探头探脑满脸好奇，林琅也笑眯眯地将人送走了。

归来时悄无声息，走时也未通知一个人。

司宸煜道：“阿九，你待会回去，可要记得告诉班主和钟毅，宸煜今日不告而别，他日必来请罪。”

叶九一脸没当回事的模样，摆摆手道：“没事没事，他们肯定不会记在心里的，说不准班主还为红园曾收留过一个将军而满心欢喜呢。”

叶九说完，然后微微抬眼，笑看着眼前的将军。

将军也定定地看着她，仿佛要将她的眉眼都刻录在心底。

叶九便笑了：“又怎么了？你可还有什么对不起谁的？”

司宸煜没有说话，只是忽然上前一步，然后抱了抱叶九。

他的怀抱那样用力，仿佛要将人揉进骨血里，然后永不分离。

叶九歪了歪头：“煜煜，你是不是很舍不得我？”

“别啊，”叶九说，“我的煜煜，可是大将军啊。如果大将军因为被我迷惑而上不了战场了，那我岂不是成了罪人了？祸国妖姬？啊不对不对，这个是形容皇上的妃子的。那就，祸国殃民？”

叶九说完，自己就笑了。而她这么七拐八绕地说了一大堆，司宸煜只是默默地抱着她，也不说话。

叶九便问：“煜煜，你——”

司宸煜却忽然松开了她，眉目安稳，似乎什么也没有。

司宸煜道：“阿九，你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接你的。”

叶九弯着眉眼笑：“好。”

司宸煜得了这句话，便径直上了船，林琅在一旁心急如焚地使了多少个眼色了，眼见将军忽然上了船，当下便蹦了起来，然后招呼前头的弟兄赶紧开船。

他们还要连夜赶路，夜里水路不好走，眼下还是要越快越好，争取能够在天亮之前到达下一个城市，这样才好遮掩行踪。

司宸煜上了船，便一直站在船头，看着岸边的叶九。

叶九一直在笑。

他的心上人，笑得他心口发甜，又止不住地发胀。

直到船启动了，走远了，看不清了，看不见了，司宸煜还一直站在桥头，安静地看着那一方水域的方向。

叶九的身影在遥远中远去，而司宸煜在真正失去那个人的身影的时候，心脏莫名地**了一下。

巨大的悲恸忽然砸中了他，仿佛这一眼便是最后一眼，这一别，便是最后一别。

这样的悲恸来得汹涌又毫无缘由，司宸煜被这样的念头刺得心口发酸，堪堪便要落下泪来。

林琅自司宸煜一直站在这里后就没离开过，陪在这里盯着自家将军，盯着盯着，却见将军忽然脸上便落下泪来。

林琅一惊：“将军。”

司宸煜回头看着林琅，表情带着一点难得的茫然。

林琅道：“将军，你，你怎么哭了？”

司宸煜默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然后摸到了满手的湿润。他看着手上的湿润还心下难得茫然，是啊，他怎么就，哭了呢？

从没见过将军哭过的林琅被狠狠地惊着了，此刻也回过神来，劝解道：“将军，你也别太难受了，此番我们领军回去杀敌守卫边疆，金吾国人心不齐，此时正是内乱纷扰，几个皇子争相抢夺皇位，哪有心力打仗，我们的胜算便要大出许多的。”

“等到战乱结束，将军便可回来迎娶叶姑娘了。”

司宸煜听得这番话，将目光远远地投在了河面上，依旧默然不语。

林琅在心口微微叹了口气，也陪在一旁，不再说话了。

河岸，眼见着那艘船从视野里渐渐变成一个小点又彻底消失，叶九抬眼看了看远处河岸上万家灯火未曾眠，抿了下唇。清冷的月光散落在她的眉目上，她的模样显得又热烈而悠扬。

叶九忽然问：【系统先生，我还有多久脱离？】

系统先生答：【还有十天。】

【十天】，叶九抬头，微微垂了垂眼，【十天，他能出征吗？】

系统先生没有回答，事实上，它也知道，叶九不需要回答。

系统先生忽然道：【其实你已经可以脱离了，你要选择现在脱离吗？】

叶九怔了怔，笑了：【怎么能这样，刚跟人家订婚就消失了，多给人家招晦气啊。】

系统先生冷漠地说：【反正你也不能跟他成亲。什么时候消失，现在或者十天后，有什么区别吗？】

系统先生说完这句话半天都没有发现叶九有反应，要按平时，叶九早就怼上来了，这人的厚脸皮能把它怼得只想闷头睡大觉，或者闭目养神装死。

但叶九很安静。

叶九的眸光看向了河面，河面有漫天星光，岸上倒映着的，是无数灯火在缓缓流淌。

叶九扯了扯嘴角。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按理说任务做完了就应该可以走了，系统先生说得对，十天又不会有什么改变，这一别，便注定了是永别。她留不留下来，其实都没有什么不同的。

但叶九就是想留下来。

十天，说不定她还能听到一些关于那个人的消息。

叶九微微垂了垂眼。

她的煜煜......她的将军啊。

.

叶九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刚出门就被逮住了。

叶九回头，然后笑靥如花柔柔弱弱地笑了。

叶九说：“班主好，早上好啊，起得真早，身子骨真硬朗，不愧是班主，值得我们这些小辈学习。真真是克己勤免.......”

班主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然后问：“叶九，你别给我来这套，我问你，怎么我一觉醒来，陈——司将军那边就没人了。”

叶九相当理所当然：“他们走了啊。”

班主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走了？什么时候的事？”

叶九：“昨儿晚上。”

班主：“......”

叶九抬起无辜又清澈的眼神望着他。

班主深吸了口气，给自己做了半天的心理建设，才忍住没爆炸。

班主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都没有好好送别将军。”

叶九：“可是将军说的啊，不让我们送的，说是一路回京都要低调行事，毕竟所谓司将军，可还正在京中养病呢。”

班主没话讲了。

叶九一看班主恹恹的模样便知道班主黔驴技穷了，她偷偷弯了弯眉眼，转过头来，又是一番正经的模样。

叶九一脸严肃：“班主可还有事？无事我便要去见白芸姐姐了，昨日匆忙，都没来得及去见白芸姐姐一面。我可担心她了。”

班主摆摆手：“那你走吧。”

叶九蹦蹦跳跳地走了，班主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总觉得有点什么不对，但还是想不出来到底有哪里不对。

班主想着想着，又眉目一凝。

他气势如钟地喝道：“轻点轻点，里头可是今晚要用的行头，砸坏了怎么办？怎么这么笨手笨脚的。”

笨手笨脚的小厮被劈头盖脸地训了一顿，点头哈腰地笑了笑，手下的动作越发小心翼翼了。

班主见了，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然后将万事抛诸脑后，只顾着去好好盯着那群笨手笨脚的小厮了。

可别碰坏了他的宝贝行头。

叶九回头一看，班主正在颇具声势地指挥着小厮搬东西，她轻轻笑了笑，然后抬步就要下船。

她一抬眼，却发现路上堵了个人。

叶九讶异地扬眉：“钟毅？你怎么在这？”

钟毅的眉目一如既往地俊朗，但眉宇间却没有往日的神采飞扬，压抑沉郁得像是有着沉甸甸的心事。

叶九不由得开口了：“你怎么了？”

钟毅抬眼，看了一眼眼前这个人秾丽热烈的脸庞，然后微微移开了目光。

他问：“阿九，你和陈煜......不，是司将军。司将军不是你的弟弟吧。”

叶九道：“当然不是了，煜煜肯定不是我的弟弟啊，我当初要想救他，总得说跟他有点什么关系吧，不然班主那人虽然心肠好，却也不会轻易地叫煜煜上船来的。”

叶九说着说着又笑了，“不过幸亏班主好骗。”

钟毅默了一会，他的目光从叶九热烈明朗的眉眼再移到她茭白的手上，然后微微一顿。

他再看向那人的腰际，发觉那人平日里总挂着的那个墨绿色的香囊不见了。

他的心中有着隐隐约约的猜想，这个猜想让他的嗓子都有点发哑。

钟毅说：“阿九，你是不是......”

叶九抬眼看他。

“嗯？”

钟毅顿了顿，“你是不是，喜欢司将军。”

叶九忽然笑了。

她的笑容总是那样好看，叶九说：“是啊，心上三年。”

叶九接着说：“将军曾经救过我，在三年前，可能他已经记不得了，但是我一直记得将军。救命之恩，以身相许，不是正好吗？”

钟毅说：“阿九，救命之恩，说不定你对将军只是恩情呢，你何必——”

叶九打断了他，叶九说：“可是钟毅，就算我对将军只是恩情，但我也清楚地知道我喜欢煜煜。我喜欢煜煜，而他正好是三年前救了我的司将军。这样最好了，我好开心。”

叶九说着，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来。

“钟毅你还有事吗？没有事我要去找白芸姐姐了。”

钟毅怔了怔，回过神来，呐呐地说：“没、没了。”

“那好，我走啦。”

叶九笑了笑，然后抬步下了船，她的脚步轻快，眉目飞扬，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云彩上。任谁都能感觉到她的显而易见的快乐。

钟毅看着她的背影，神色有点发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