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船今日一整日的气氛都不太对劲,虽则昨夜里接待了像将军和太守那般的贵客,但显而易见的,大家都有点提不起精神来。
倒是叶九,听闻大军歇过之后,今晨一大早便要再度启程,便早早地起了个大早,远道相送。
叶九回来的时候有些神思不属垂头丧气的,班主本要就昨夜的事情训她一顿,但想了想,心里实在提不起劲,便随意说了几句,也不往深处提了。
叶九逃过一劫,但还是神情恍惚得很,钟毅早上来找叶九,见叶九这般模样,由无论怎么逗趣都不理会,想着也许叶九见了弟弟心中会好受一些,便带着叶九去了司宸煜的舱房。
司宸煜来开门的时候,钟毅看着司宸煜的脸色,脱口而出:“你怎的昨夜也没睡好不成?”
司宸煜看了叶九一脸垂头丧气的模样,摸了摸鼻子,道:“昨夜实在太过喧哗,我还有些不习惯,便没怎么睡好。”
钟毅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是了,在红船上总是这样的,总是夜里喧哗,白日里便用来睡觉。你得早点习惯才是。不然哪,还有得罪受。”
司宸煜点点头,算是应下了。
他的眸光移向一旁的叶九,语气微滞:“阿九这是怎么了?”
钟毅听得司宸煜叫叶九阿九倒是多看了他一眼,却也没有多想,只道:“阿九今早起了个大早去送大军离开,回来就这样了,也不知是怎么了。”
司宸煜静了静,没有说话。
钟毅想了想,问:“说起来,其实大家心情都不太好,昨夜里是有演出,还有将军和太守那般的贵客,大家才强打起精神来的。事实上,昨晚的演出一结束,我就听说有好些人哭了呢。”
他四处看了看,低声道:“我还听一个洒扫的小厮说,昨夜他去收拾一下演厅,就见到大半夜的,班主一个人坐在那里垂泪呢,吓得他都不敢进去了,深怕撞见班主,岂不是好不尴尬。”
司宸煜顿了顿,“这是为何?大家有什么伤心事吗?”
钟毅忽然叹了口气。
钟毅说:“昨日里大军撤回,途径我们秦淮,虽则原先就传来消息说大军要撤回了,但大家谁也不相信,只当是市井谣言。毕竟边疆的捷报一个个地传来,大家都欢欣鼓舞地觉得连云城肯定是守下了,而之前受辱失去的两座城池也能回来。”
钟毅微微吸了口气,才接着道:“但昨日大军真的撤回了,皇上答应了金吾国的和平守约,据说边疆一个士兵也没有留下。如此一来,边疆不日必定失守,而金吾国狼子野心,纵使是我这般的微末的戏子,也知此举等于放虎归山、养虎为患。”
司宸煜眉目安稳地听着,他听着,不时分一点目光给身旁的叶九,叶九倒是很安静地坐在那儿,不知是在神游还是在听他们的交谈。
“我临朝无数的大好儿郎,便这般葬身沙场,却又什么结果也没有换来。班主的儿子早已投身入战场,好几年前那两座城池失守的时候他便战死了,而如今终于可以将金吾国拒之万里,却要答应什么和平协议,岂不荒唐?”
钟毅越说越愤懑,“倘若非这般轻易地鸣金收兵,哪怕是我这般的戏子,也要去那边疆一战,护我临朝大好河山。”
司宸煜面上有微微动容,但很快归于平静了,似乎从未起过波澜一般。
叶九本是安静不言地坐在那儿,此刻却忽然出声了。
叶九的面目沉稳而坚定:“但此事与将军无关。将军只是听命罢了,古往今来,臣子便是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地尽责尽忠的。”
她只是这么说着,日光透过窗棂洒落在她的面颊上,她的面容看上去又清丽,又端庄。
又仿佛要哭了。
司宸煜眸子微沉,然后轻轻地垂下了眼睫,不知在想些什么。
日子一点点地过去,哪怕已然鸣金收兵,大军撤回,但也好歹签订了和平协定,短时间内便会是和平的。战争仿佛忽然又远去了,因此虽则人们心中扔有些惴惴不安,但很快又抛诸脑后,回归到了平常的日子里。整日里忧心的依旧是柴米油盐酱醋茶,以及细细地数着银子和铜板,看攒下的积蓄又有多少了。
红船一如既往地繁忙,而叶九过了一阵子也重新振作精神,于是整日里整条船上都是她和钟毅的打闹和欢笑声,小厮们不时无奈地受一把捉弄,尔后总会在什么时候耳边响起班主的咆哮声:
“叶九!钟毅!你们又干啥了!”
每当这时,叶九就是耸耸肩满脸无辜:“班主,我没干啥啊。”
钟毅立在一旁,暗地里跟叶九挤眉弄眼,班主一个眼风扫过来,便立刻立如青松,满脸正气。
钟毅一本正经地说:“班主,我也没干啥。”
班主“你你你”指了半天,然后气得脸红脖子粗。
“你们,给我练嗓子去。不唱够一个时辰,不许停!”
叶九不可思议:“啊?”
钟毅也相当真心实意地悲怆地道:“啊?”
“啊什么啊?快去!”班主都要炸了。
于是叶九乖了,然后钟毅也乖了。两人排排站在甲板上,面朝秦淮河水,开始“啊啊啊啊啊啊——”地练嗓子。
司宸煜立在一旁,见着他们,便放下了手中正舞着的棍子,也加入了他们的队伍。
于是三个人一同“啊啊啊啊啊啊啊——”
声音直上云霄。
班主满脸恨铁不成钢:“看看看看,叶九钟毅,你们两个都算是咱们红园里的老前辈了,还不如人家陈煜一个人来得勤快。钟毅,不是我说你,你说你要当人家师傅的,现下人家陈煜的棍棒耍得比你还好看,你有什么脸当人家师傅?”
班主越说越发感到痛心疾首:“啊?有什么脸?”
钟毅瞥了一眼旁边的司宸煜,然后悄悄对着司宸煜笑了一下。
听得班主这般痛心疾首的发言,他顿了顿,想了想,说:“陈煜是战场上回来的,棍棒自是不需操心,我这个师傅虽则这方面交不了,唱腔还是可以教一下的。”
司宸煜安稳地点了点头:“是的。班主,师傅挺厉害的。”
叶九的声音忽然断了一下,司宸煜一眼瞧去,觉着这家伙如此憋笑,也真是难受。
班主被气笑了。
“你们这帮家伙,整日里混迹在一块,倒是挺会维护对方的。算了,我还有事,今儿就这样。总而言之,你们给我好好练,练满一个时辰为止,不许偷懒,知道吗?”
钟毅中气十足地回答:“知道了。”
司宸煜淡淡地点了点头。
叶九没理,叶九一副憋笑到炸的模样,班主前脚刚走,叶九的“啊啊啊啊啊——”就刹那间停了,然后笑得惊天地泣鬼神。
钟毅一脸懵地看过去,不知叶九到底是因何如此发笑,而司宸煜则淡淡瞥了一眼那人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便移开了目光。
三人继续“咿呀呀呀呀呀呀——”和“啊啊啊啊啊啊啊——”
日子平平无奇却又充满欢乐地过去了,而司宸煜如今已经习惯了在红船上的生活,朝起练嗓,早饭过后睡一个长长的回笼觉,一觉睡到中午,而饭后才是真正的繁忙的一天的开始。
收拾东西,广发门票,今夜的戏在演出之前必须要将一切准备妥当,班主每到这个时间便会相当暴躁,他穿行于犄角旮旯的狭窄的通道中,务必事无巨细,此时一个笨手笨脚的小厮总会被骂上个好几回。
平日里司宸煜总是会在这时随着这些小厮们一同准备,算是帮把手,但今日他却位于幕后,坐在镜前,看着镜子里一只光洁茭白的手在他的面容上来回移动。
那人在他身后笑嘻嘻的:“煜煜今夜便要上台演出了呀,高不高兴?兴不兴奋?激不激动?”
司宸煜微微闭了闭眼,“你快点。”
叶九笑吟吟的不理他,“别呀,干嘛这么着急,戏妆可不是那般好画的,你这般着急,可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再说了,现在才什么时辰,还早得很呢,你着急也没用。”
叶九一边说着话,一边用一支眉笔将他的眉形一点点地勾勒出来,手法轻柔到叫人想要就此沉睡。
但司宸煜依旧好生地睁着眼睛,他看着镜子,凝视着镜子中自己一点点被覆盖的面容,以及身后的那个人灿若春樱的眉目。
叶九忽然“啧”了一声,“你这眉毛生倒是生得好,便是太粗了,这叫我怎么画?”
她忽然绕到他面前来,俯身仔细看了看,她离他很近,专注地注视着他的眉毛。而他则在那个人忽然靠近的那一刹那便顿时凝神屏气,连颤一下眼睫都觉得心脏都在跟着颤动。
好在叶九只是看了一眼便立即起身了,她拍了拍手,道:“既然如此,那便不画了吧。画了也没什么用,还不如算了。”
司宸煜悄悄地松了口气,“那便算了吧。”
叶九随意地应了一声,便继续回到了他的身后,专心致志地画着他其余的妆容。
司宸煜不由得地便再次出了神。
那个人光洁而骨节分明的手,茭白而热烈的面容,绵长而轻浅的呼吸,以及她微微垂下来的眼睫——
都好看得叫人神情恍惚神思不属。
直到叶九再次叫了叫他,他才忽然惊醒一般地回过神来。
叶九“啧啧啧”了两声,“想什么呢,我叫你那么多声都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可是在想哪家的漂亮姑娘?”
司宸煜难得低声应了声:“没、没。”
叶九一派怀疑地看着他,盯了片刻都没有盯出个花样来,便也不再追究此事了,只是道:“你看看,我的手艺如何?”
司宸煜这才发现妆容已经上好了,他往镜中望去,觉得镜子里的那个人陌生得不像是自己的模样。
反倒更像是他儿时的时候,在心中埋下的那个关于戏子怜人的渴望。他胡乱往脸上抹上母亲的脂粉,照着记忆里那些怜人的模样画,小小儿童画出来的模样,自是十分失败的。他将脸上抹得白一块红一块,脏污得叫人发笑。
但小小的孩子忽然哭了,他不觉得可笑,他觉得很伤心。
伤心得那样纯粹,那样彻底。
后来父亲当着他的面砸了母亲的胭脂,告诉他“堂堂大好男儿,学什么戏子怜人,我司家几代功臣名将,你不要丢了司家的脸面!”
小小的人儿便跪在地上,从清晨跪到黄昏,滴水未进,粒米未食,从此以后,他便知道了何谓司家的脸面。
后来世人皆知铁血无情的司将军喜欢听戏,只是无人得知,战功赫赫的司将军,最初想要成为的从来都不是一个受人敬仰的将军。
只是一个卑微的,来来回回反反复复演绎着戏文的戏子罢了。
司宸煜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但叶九没有发现他的异常,叶九对自己的化妆手法相当满意,于是拍了拍手,权当给自己鼓掌。
“可以,我真厉害,你觉得怎么样,是不是特别英明神武?”
司宸煜静静地看了会儿,才轻声答:“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