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这首诗用来描写皇城最好不过了,而这里不一样,这里是秦淮河畔,河水缓慢流淌,美人在屏风掩映之中莞尔一笑,裙裾翻飞,楼中歌舞升平,河边柳絮纷飞,树下走过才子佳人,并不互许白头。
因为这里是秦淮河畔,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尤唱□□花”的秦淮河畔。倘若要用一句诗描写此处,当是:
“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这里是秦淮,才子云集,豪气满天,满腔情怀足以将栏杆拍遍,而家国之恨和儿女情怀尽付诸纸上,挥毫洒墨,句句真情。
但这里是秦淮,才子佳人的故事在戏曲之中反反复复地唱着,却也终不得章法。
佳人流下的泪未必是真心的泪水,而才子心中的郁结也未必与佳人密切相关。
只是若谈及有关风月,秦淮无处不是迷离而温柔暧昧的。
秦淮河上有才子佳人掷下的花灯小船,秦淮河畔的高楼上夜夜有笙歌,美人起舞,裙纱柔软。秦淮河的河水缓缓流淌,而在那缓缓而去的秦淮河上,画舫随着水波轻轻荡漾,那画舫的船舷上都点了数盏花灯,在星星灯火掩映下,那随风飘荡的红色帷幔又轻柔,又暧昧。
画舫之中传来管弦丝竹之乐,隐隐有人声沸腾,高声叫好。
仔细一听——
有人用着那柔软而悠扬的曲调,拖沓着长腔,去吟唱那劳燕分飞,肝肠寸断。
那声音又柔丽又凄哀。
“分飞万里隔千山
离泪似珠强忍欲坠凝在眼
我欲诉别离情无限
匆匆怎诉情无限
又怕情心一朝淡有浪爱海翻
空嗟往事成梦幻
只愿誓盟永存在脑间
音讯休疏懒
只怨欢情何太暂
转眼分离缘有限
我不会负情害你心灰冷
知你送君忍泪难
唉吔难难难
难舍分飞冷落
怨恨有几番
心声托负鸿与雁
嘱咐话儿莫厌烦
莫教人为你怨孤单
只怨欢情何太暂
转眼分离缘有限
我不会负情害你心灰冷
知你送君忍泪难
唉吔难难难
难舍分飞冷落怨恨有几番
心声托负雄羽雁
嘱咐话儿莫厌烦
莫教人为你怨孤单”
在座鸦雀无声,似乎都沉浸在方才的语调唱腔中不可自拔,好一会儿,大家才恍惚回过神来,尔后热情地报以热烈的掌声。
听曲儿的人大多是听了许多年的行家,自然能分辨出其中的微妙的感触,只是这么一曲,不管是慕名来见识一下秦淮一艳的,还是一直都来捧场的老顾客,都不由得由衷地感到舒服。
听这样的曲儿,就是觉得舒服。
听曲的人大多不太矜持,此刻觉得唱得好,单单只是鼓掌自是不够,还要站起身来,激动地大声朝台上大喊一声:“好!”
“唱得好!”
四面一片叫好声,那在帷幔中的人盈盈一拜,似是谢过,尔后纵使众人纷纷叫着再来一曲,也是又温柔又坚定地拒绝了。
她盈盈一拜,便下了台。
台面四座的观众在四面帷幔掩映下,连这个唱曲的人什么面目都没见着。
听曲的人中有那身份显赫的,见了心下就有些不快,便与旁人道:“怎的如此神秘,连面也不露?”
身旁友人摇着纸扇笑:“这位唱曲的人儿可不一般。韩兄,你可听说过秦淮八艳?”
那原先出声的人一怔,然后道:“自是有所耳闻。”
友人笑:“这秦淮八艳啊,艳名远扬,怕是那京城的风流雅士都略有耳闻,只是要我说,他们都比不上方才这位唱曲的美人。”
韩兄来了兴致,“怎地,你见过这位美人不成?”
友人微微颔首:“幸得一面。”
韩兄迫不及待地问:“可是何等的美人?”
“那可真是,亭亭玉立,傲骨清尘的大美人。”友人只简单地这么形容了一句,哪怕韩兄如何急切地看着他,也不肯再多说一言,只是含笑敲着自己手中的折扇,说了另外一番不相干的话。
“韩兄可知今日上的是粤剧戏班中谁家的红船?”
忽然被提问这样一番不相干的话,韩兄怔了怔,道:“天下红船戏剧班如此之多,我如何得知?”
友人笑眯眯地给了提示:“这是红船戏班中最有威望的那一家。”
韩兄愣了愣,忽然想起什么,有些不可思议:“可是先皇御赐匾额的那一家?”他顿了顿,试探着说出了一个名字:“红园?”
友人点头。
韩兄叹了口气,也不知是为何而叹气。
当今皇上和先皇均是对戏曲一道情有独钟,先皇之时,更是鼎盛之期。为应皇命,天下戏班兴起,而红园,从先皇时便赫赫有名,概因此是唯一一家先皇盛赞并亲自提笔御赐匾额的戏班。
而先皇薨逝之后,梨园依靠此块匾额,自是在戏曲界中独占鳌头,也无需去惧怕权贵。
毕竟,在此等风气下,一般权贵怎敢碰先皇御赐的匾额?
只是,此等风气,虽则让临朝戏曲风尚一时达到鼎盛之期,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戏曲文明高度繁荣。但当今圣上耽于声乐,不理国事,也是不可遮掩的事实。
而前线战事吃紧,百姓民不聊生,普天之下,便连皇城都是一派风雨欲来的氛围,只有秦淮是一片不受影响的乐土。
美人裙裾翻飞,琵琶声乐,窈窕轻舞。
韩兄和友人对看一眼,心中都有些说不出的苍然。
便各叹一口气,挽袖而去。
那美人下了台面便径直去了后台,她坐在镜子前,开始对镜一点点地卸下脸上的妆容。
她的手法很娴熟,很耐心地卸,于是那些浓妆艳抹的脂粉都被抹去,茭白的脸颊露出来。
她的眉目隽永而热烈,让人平白想起那亭亭玉立的、冰火中的红莲。
今儿的戏还没唱完,一直要唱到曲终人散才能结束。红船上的人素来如此,在夜半三更时入睡,在正午当头时起床,之后便进行半个白日的准备,再便是半个夜里的表演。虽则有太过清高的嫌疑,但奈何那些才子权贵们很吃这一套。
此时此刻正是表演的中场,叶九下了台,正有人匆匆忙忙要上台去,后台一片混乱,一片喧哗。
有人高声在叫:“我的腮红去哪了?谁拿了我的腮红?”
叶九瞥过眼去,笑嘻嘻的把自己的腮红扔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