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的人追来河岸边的时候，一切喧嚣都已落幕。
启明阁的“蜘蛛”如来时那般，又悄无声息的潮水般褪去。
京城繁华，留不住一干人的脚步，也装不下一腔饱满的理想。
陆天涯荣河自焚的消息传进皇宫的时候，皇帝当场盛怒。
想不到这场火竟然烧得如此彻底，皇帝斥人于河岸打捞十数天，也只捡回一些烧成黑炭的残骸，也分不清到底是破烂的船体，还是冷透的骸骨。
济北城迎来了初夏的明媚。
如今城内最热火朝天的地方就是简府，全府的人都在忙着清理府宅，修整残败。
趁着启明阁一切百废待兴的时机，简江海突然做了一个惊世骇俗的决定。他要隐退，只想整日赋闲在家，溜溜鸟，喝喝茶，不再过问阁中事务。
而启明阁彻底交到了简一手上，看着府宅在修补重整中透着的凄凉，简一什么都没说，默默将这个重担扛了起来。
简老板真是到老都在坑儿子。
简一终于得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东西，简竞世其实根本不稀罕一争。后来简一也才明白，他这是替简竞世扛了一辈子的麻烦。
夜深人静，鹤仙居。
趁着天气转暖，简竞世在院子中的石桌上摆了一桌子清淡佳肴。
此时正提了一个酒壶，斟满两个杯子。
递给对面人一杯，简竞世仰头就要饮尽自己这杯压压惊，却被对面伸出的一只手拦了下来。
“有你这么喝酒的么？干杯之前，不该说点什么？”
樊吴一手立在桌上支着下颚，一手搭在了简竞世的小臂上，由于姿势的原因，只能从下自上挑起目光，注视着对面的人。
简竞世以前常见的樊吴，总是一本正经的，一丝不苟的，如今见到个懒散不羁的，只觉得心脏狂跳得难以自抑。
“你，”简竞世硬着头皮说，“你别难过了。”
“嗯，我不难过。”樊吴垂下眼眸，“仇人都死了，我为何还难过。”
这话就有些模棱两可，简竞世在心慌意乱之下，也分析不出个所以然，他只能放下酒杯，双手握住樊吴的手，有点凉：“你心里有什么，都可以跟我说。还有，屋外是不是有点凉？”
樊吴被这人的拘谨逗得笑了一声：“不凉，适合聊天。”
“那，我想先说一些正事。”简竞世犹豫了好几天，还是觉得这一切该有一个明确的结论。
“你说。”樊吴看着他，抽回手，慢慢坐直了身子，又恢复了他一贯的儒雅正派。
“我不是想为谁推脱什么，”简竞世仔细斟酌着要说的话，“可我总觉得陆天涯不像一个要篡权谋位的野心家。他的很多行为都是矛盾的，他显然更在意的是医好唐明月。”
简竞世说着皱紧眉头，往日的一幕幕就像流水般再度呈现脑中，这几日他想了很多，回忆越具体，疑问却越深重。
“冥王蛊每次的休眠期有一年之久，如果陆天涯急切需要，他有太多机会能杀死我。然而当年他的所作所为，却像是想要，但又没那么想要，既不置我于死地，又连对我的抓捕都有些漫不经心。在我身上发生的所有事情加起来，与灭门芳园，逼死樊叔叔，火烧繁芜岛......表现出的残忍手段，哪一样都差得太远。”
樊吴点点头，却没说什么，示意简竞世继续。
“最让我想不通的就是，药人既然是陆天涯手下的产物，他又为何先将药方卖给魔教，再尽心尽力的为南方平乱。简单跟我描述过，想要处理掉那些药人，着实耗费掉他不少心力。如果没有他擅自平乱这一出，皇帝也不至于将他投入天牢。”
“嗯，”樊吴终于低低应了一声，“所以，这一切也许本来就是两个人的阴谋。陆天涯只是选择，以一己之力扛下了所有。”
“两个人？”简竞世脑中仿佛闪过什么片段，但是记忆消逝太快，他没能抓住。
“如果不是被陆天涯带到船上，恐怕我也不会发现，那艘船上除了我，其实一共有三个人。”樊吴点了点杯中的酒水，兀自想起当夜的情形。
“那个人是谁？”
简竞世心如擂鼓，樊吴突然抬眼看着他说：“你记不记得在蓝屏山上袭击我们的那个面具人？”
“是他？”简竞世前倾的身子猛然坐了回来，心中终于豁然，“陆天涯的那把火，不只是要与唐明月共焚，还为了要保住另一个人的名节？”
樊吴凝重的点点头：“恐怕是的。”
“那么值得他这么做的，一定是至亲的人，他要维护的也只能是陆家人的名节。”简竞世突然有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想，“陆将军本来还有个哥哥的，那个人会是陆天景吗？！”
这想法确实离奇，因为陆天景本该英年早逝，战死沙场。
可就像陆天涯能想方设法逃回来一样，也许他当年也幸免于难呢？可如果他还活着，为何要抛下陆娉婷母女？又为何会变成那个样子？
显然樊吴这些天也想了许多，他顺着简竞世未完成的想法继续下去：“陆天涯显然更执着于唐明月，那么更加憎恨皇帝的那个人，更想要颠覆帝国的那个人，如果是陆天景好像会更合理。”
“也许他不能让人知道他还活着，那会连累家人与兄弟。他为帝国鞠躬尽瘁，帝国却彻底毁了他。而他的苟且也并未能救了弟弟，裂天一战彻底将陆家人逼到了绝境！他开始他的复仇，甚至不惜用自己的身体尝试陆天涯的秘药，结果改造的人不人鬼不鬼。害了陆天景的人毕竟是先帝，陆天涯又与当今圣上有手足情谊，他恐怕还曾犹豫甚至试图阻挠过陆天景的计划，所以加诸我身上的压力才会时缓时急。眼见着陆天景渐渐被药与仇恨折磨得失去心志仅余仇恨，陆天涯才扛下了所有罪责。而陆天景的失控，与在蓝屏山上被你重伤难愈，再加上失去了回天的希望，令陆天涯只能选择带走他......他希望他们陆家除了他自己，所有人都还是清清白白，顶天立地。”
简竞世畅想着现今已无从证实的“隐情”，令自己都有些激动无措。
“也许吧。”樊吴只是怅然一叹，举杯与简竞世相碰。
然后二人就着静谧的夜色将所有的浑浊一并吞下。
“那我......”简竞世喝下酒，突然一阵茫然，“是不是还算错怪了他呢？他也许不该背负叛国的污名......”
樊吴清亮坚定的目光却直直看进了他心里，他说：“简竞世，你刚才所说的至多算是个跌宕起伏的故事。世事无常，人心不古，你不能一厢情愿深陷其中。即使那些都是真的，你也该尊重他的选择。”
“我，我只是有些难受，”简竞世低下了头，深吸一口气，又振作了起来，“你说的对，此事以后与我们再无瓜葛了。”
樊吴轻叹一声，又松弛下来，不再紧绷着身体，而是把玩着酒杯，语气带笑意的问了一句：“那么正事聊完了，是不是该聊聊私事了？”
“私......什么私事？”
从来在家中称王称霸的简少爷，刚刚却差点咬了舌头，说话都结巴起来。
樊吴好似没看到他的窘迫，装作正人君子一般环视四周：“这鹤仙居的摆设，跟我上次来住的时候倒是并无二致。”
简竞世这才放松的笑起来：“是啊，我专门着人日日打扫，你看着可亲切？”
至于简家小少爷三不五时就要来这里缅怀一下，他就没有必要知道了。
“怎么？我走之后，再没人住过这里？”樊吴是有些惊讶的。
“咳，”简竞世倒是厚着脸皮承认，“简府那么大，哪里不能住人！”
脸上那气势到像是在说“这里你住过，怎么能再住其他的凡人！”。
樊吴被他的重视逗笑了，也感动了，又抓起简竞世的手，弯起眉眼道：“我记得曾经有个小孩，还一直想爬我的床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