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毫不犹豫:“在哪?”
“水域鬼城。”
青年略一垂下眼睫,将长鞭递了过去。
“拿着。”
“这是什么?”
“云雷鞭,滴血认主即可,单单以你现下修为,要胜他还很难。”
玄瑾顿了顿,而后说道:“记得处理干净些,莫要被人发现了。”
他匆匆交待完,就立刻起身走了。
仿佛一刻也不愿意多留似的。
“你倒是舍得。”
那声音又突兀地出现了。
他的脚步并不停,只是淡淡说:“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衣衫翩跹,飘然若仙的青年摇了摇头,意味深长说:“这不是我想要的。”
…………
“你就不担心他会死?”
执白子的青年难得显出一些漫不经心的模样。
对方的目光却只停留在面前的棋盘上,口吻淡淡:“这不是你所希冀的吗?”
玄瑾落下一子,才抬头看他。
“你要他死。”
青年只是笑吟吟的,仿佛一点也不觉得冒犯,他紧随其后,也落下一粒白子。
“不是我想要他死。”
“是天道。”
玄瑾忽地笑了。
“你不就是天道吗?”
白衣青年轻轻叩了叩棋盘:“你要输了。”
玄瑾看着面前的棋盘,不知不觉间,黑子竟已经被白子逼到了绝境,没有生路,亦没有退路。
他静静注视着这盘死局,对方也毫无波澜地看着他,仿佛早已胜券在握似的。
大门在此刻不合时宜地被人推开了。
他余光瞥见了一片沾着血的衣角。
“事成了吗?”
“成了。”
闻言,玄瑾的动作滞了滞,他垂着眼,默不作声,原本指间捏着的黑子却化为了一股粉尘,簌簌地落了下来。
在此刻,听闻到蛟蛇死讯的青年亦分不清自己心中的情绪。
究竟是怅然,还是了然。
亦或者是旁的什么。
少年没得到预期之中的夸奖,有些失望,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发问:“是我做得不够好吗?”
他抬眼看向对面。
那白衣青年果然早已消失不见。
对方仿佛总是早一步知晓结局似的,因此肆意妄为,毫无顾忌。
“你先出去吧,我有些乏了。”
玄瑾顿了顿,还是这样说道。
…………
在昏幽宫殿中,少年却蓦然开口了:“其实你当日……从未想过我能活着回来,对吗?”
他看着青年,眼睫扑簌一下,再扑簌一下,好似下一秒就要落下泪来。
玄瑾的手指略微动了动,却并不否认。
“是。”
他清晰看见了对方那眼中深重的失望——还有如同幼兽受伤一般,湿漉漉的眼神。
心头忽地如被无数把重锤敲击,泛起巨大的疼痛来。
这剧痛几乎是瞬间让青年脸色苍白。
玄瑾忍不住蜷缩起来。
有一截雪白衣角晃晃荡荡,然后停驻在了他的身前,那人蹲了下来,似喟叹出声:“我不是同你说过了吗?”
“不可妄动心神,否则滋生了心魔,可是会落得个癫狂至死的下场。”
青年忽地笑了。
“你有这么喜欢他吗?”
玄瑾喘息着,被压抑的情绪与过往记忆一起汹涌而来。
他额上冷汗津津,豆大水珠从他面颊上滚落。
青年弹出一道光芒,那光芒钻入玄瑾胸口,霎时便泛起一阵柔光。
他口吻似有些悲悯。
“就算你吃了‘石心’也是无用的,过分压抑只会适得其反。”
“你什么都忘不了,放不下,你现在所做的不过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你以杀入道,又无法做到断情绝欲,迟早有一日会被反噬。”
青年说:“杀了宫翟吧。”
“你一日不杀他,便一日不得安宁。”
稀薄的云,灰雾蒙蒙,那弯月也是艳红的,像染了血。
清风徐来,是隐约的苍瑾花香。
他找到了在树枝间假寐的少年。
对方垂下的衣角如同流泻的瀑布。
是雪白的。
“宫翟。”
少年伸手折了段花枝,语气淡淡:“尊上有何吩咐?”
“我要你去杀一个人。”
对方如同往常,并不询问缘由,也并不犹豫。
“谁?”
“雁寒秋。”
青年听见了“咔嚓”一声轻响。
宫翟折断了手中的花枝。
幽紫色的花簌簌而落。
万籁俱寂。
玄瑾知道对方不会拒绝自己,哪怕是要他去死——果不其然,少年犹如真不知晓那是什么结局一样,淡淡地应了一声“好。”
…………
在被锋利匕首刺穿胸口的时候,他看见了少年面庞上的眼泪,晶莹温热,砸在他的伤口,混着鲜血一起流下。
某个柔软的部位好似又泛起了隐晦的疼痛来。
青年耳畔响起了师傅曾经跟他说的那些话。
“阿瑾啊,天道轮回报应,可是一笔一划皆记录在册的,所以做人一定要无愧于心,知道了吗?”
玄瑾有些恍惚,亦有些迷茫。
他低头看着少年,终于垂下眼睫轻声问道——“既然你恨我,为什么又要哭呢?”
而后便是光怪陆离的梦境与数百年的茫茫时光。
他的梦境并不漫长,而是很短暂。
有时候是雾气蒙蒙的山谷,细密雨丝交织成一片片的雨雾,潮湿得好似能从指甲缝里生出蘑菇来。
林峰扶着门框大声叫他——“小师弟,吃饭了。”
风雨吹得苍瑾树婆娑作响。
柳阿云提溜着敖苓的耳朵向屋里走来。
他看着周遭万籁俱寂,春好花艳,仿佛时光停歇至此,永不再前。
有时候是月色如水,苍瑾花飘零似雨。
他听着掌门对敖苓的训斥,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头,困得眼皮打架。
师娘蹑手蹑脚地走过来,将外衣轻轻盖在他的身上。
有时候是凛冬将至,连吹来的风都是刺骨的,仿佛能将人的面皮都生生割下来一层。
可掌门的手偏生还是暖的,他喝醉了酒,会固执地伫立在少年床头许久,非要少年被骤亮骤暗的灯光晃得睁开眼了,才会伸手捏捏他的脸,笑眯眯说:“师傅给你带了烤鸡。 ”
有时候是炎炎伏夏,灼热得汗水浸透了衣衫,土地都干枯龟裂,连地里种的菜叶都打着卷蜷缩泛黄了。
蛟龙嗜水喜凉,敖苓鳞片如同蜜蜂翅膀沾上的花粉,扑簌簌落个没完。
最后受不住热的蛟蛇终于放下了那不值钱的自尊心,将原形缩成了手臂长短,一口气钻进了盛着沁凉井水的木盆里。
柳阿云就在一旁轻轻摇着蒲扇。
少年板板正正地蹲在木盆旁,目光执着认真得简直像是在盯着什么易碎品。
时不时还用水瓢舀起井水浇在蛟蛇的身上。
“阿瑾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玄瑾顺着声音看去,柳阿云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我先前听师娘说看见了你偷偷藏起来的画。”
少年眼睫微微颤了颤,良久,才点了点头。
柳阿云便问:“阿瑾喜欢的人是什么样的?”
他沉默了许久:“很好看,很善良,也很单纯,很执着。”
小师姐目光更柔和了些,她伸手摸了摸少年的头发:“看来阿瑾很喜欢他。”
半晌,少年才轻轻“嗯”了一声。
“很喜欢。”
柳阿云说:“那阿瑾一定要好好对他。”
少年放下了手中水瓢。
毒辣的阳光晒在他玄色的衣衫上,仿佛能着起火来。
他看向了柳阿云,然后那目光渐渐变得有些陌生,又有些模糊。
“我知道了。”
“啊?”
柳阿云面上的笑容微微一滞。
“我会好好对他,好好陪着他。”
他醒了。
天罡阵里很冷,寒风凛冽,昏暗得透不出一点光芒。
青年仿佛还能闻到那浓重的血腥味。
他的手不自觉有些颤抖。
“都是假的。”
玄瑾轻声说。
…………
他被鬼孟救出来了。
然而一切并不顺遂如人意。
他很早便知晓二人只剩下不死不休的结局。
铺天盖地的箭雨。
对方胸口流淌的颜色殷红得惊人。
他无知无畏,眼中只有热烈杀意。
青年有些恍惚,仿佛许久许久以前,那个神情温软的少年便不见了。
当对方就这样在他面前死去。
玄瑾终于知晓了。
自己一直缺少的是什么。
一直在寻找又求而不得的东西是什么。
他随着宫翟坠下的身影而来。
最后以全身修为保住了他的精魄。
磅礴的天光破云而出。
瑰丽不可逼视。
青年想起蜃珠梦境小师姐对他说——“阿瑾要好好对他。”
玄瑾低下头,失血过多让他面色苍白。
好像知道得太晚太晚了。
他微微眨动了一下眼睛,费力地别过身子,在那早已冰凉的唇上印下一个吻:“惟愿下一世,再下一世,你都不要遇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