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了些时日,宫翟又长大了些。
原本莲藕似的鼓鼓胀胀的雪白手臂褪去了一层细腻的皮肉,变得纤薄又细长。
他骨架并不粗笨,每次改不了习惯乳燕归巢似的地扑进青年的怀里时,被掀起的月白衣诀都如同蝶翼般翩跹。
连仰起的面庞,眼眸都如一泓秋水,清光荡漾。
其实他的眉眼已很有几分母亲的模样,像是一把见血封喉的刀刃,飞速割破零散的花瓣。
满天都是雪亮刀光与浓红颜色。
艳得惊人。
偏生他每次看玄瑾的目光总是那样雾蒙蒙,湿漉漉的,仿佛总有几分不自觉的讨好。
玄瑾有些出神,过了良久,才伸手摸了摸他的脸:“瘦了些。”
那勉强能称之为少年的人便眯起眼,蹭了蹭他的掌心。
“我有没有长高?”
青年仔细端详了他一番,目光从那过分纤细的腰肢到衣角下露出的一截雪白脚踝流转,又淡淡收回。
“是长高了,衣服也短了些,叫他们重新给你做几身。”
少年便笑,眼睑处的小红痣隐没在深深的褶皱里。
“那我要自己挑颜色。”
青年顺手将对方散开的衣领拢了拢。
许是因为急着跑来的原因,少年觉得有些热,便解开了盘扣,露出白腻的颈子。
那颈子很细,汗珠似露水,晶莹剔透。
好似晨间花瓣上颤巍巍的露珠。
玄瑾看了一会儿,就别过了眼。
宫翟的皮囊是格外受上天偏爱的。
从上到下,从头到脚,无一不精致。
这种精致现下因为青涩与天真而并不显得锋芒毕露,若到了以后却难保不会让人起了各种隐晦心思。
青年一直都知晓的。
而主人又对自己的外貌并没有自觉。
他不可能永远让对方活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你想修炼吗?”
青年问。
宫翟的眼眸一下亮了起来。
玄瑾递给他了一本修炼手册。
这手册有些旧了,破破烂烂的,还沾了些深褐色的痕迹。
唯有三个金色大字还是崭新的。
堪称得上熠熠生辉了。
少年却很高兴,也不嫌弃这些,兴高采烈地接了过来,匆匆翻了几页,就急着要回去。
玄瑾看着他的背影,半晌,才低头看向了自己的手,莹白如玉,指节分明。
他低头嗅了嗅。
那上面仿佛有一点若隐若现的腥气。
青年好似又看见了这双手沾满鲜红液体。
黏腻的,腥红的。
向下滴答落下。
他一点点攥紧了手,又缓缓闭上了眼睛。
…………
宫翟知晓那是靠杀人才能进阶的修炼手册,可他好像一点也不惊讶。
少年准备了整整三日,匕首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
玄瑾自然知道,于是他将少年叫到了自己的寝宫,给了对方一把长剑:“去幽冥城寻个人杀了,将他的头带来见我。”
青年知晓他不会拒绝。
果不其然,对方去了。
然后遍体鳞伤地回来了。
少年什么也没有说。
只是将东西放下之后就转身走了。
等到青年知晓宫翟每日被噩梦侵扰,不得安睡的时候,已经是三日之后的事情了。
…………
夜已很深了。
他撩开层层纱幔,走到了对方的床前。
少年眉尖紧蹙,额间都是豆大汗珠。
玄瑾看了良久,伸手拨开了他濡湿在脸颊的额发。
宫翟眼睫微微颤动,似要睁开,那眼睑处的小红痣若隐若现,十分生动。
青年顿了顿,然后低下头,缓缓地在少年的眼睑落下一吻。
随着玄瑾这个吻落下,如同得到抚慰般,少年的眉尖渐渐松开了。
确定宫翟的呼吸一直非常平稳后,玄瑾站起了身,却忽然被人拽住了衣角——对方闭着眼,手却紧紧攥住了他的袖口。
少年蜷缩在床榻上,眼睫轻颤着,扑簌一下,再扑簌一下,好像下一秒就要睁开,露出那双湿漉漉的,雾蒙蒙的,又很无辜的黑眼睛。
他离去的动作不自觉地滞住了。
过了良久,玄瑾轻叹一声,身体彻底松懈下来。
“还像个小孩子。”
在昏暗浓重的夜色里,没人看清他面上的神情。
若有人看见,那也一定会感到惊讶。
因为那神情是如此的柔软又生动。
…………
他在殿内坐了整整一夜。
直至有仆从来找他,青年才抽出了衣角,匆匆离去。
幽冥城主雁寒秋与他一直有过节,这几日不知又得了什么消息,开始变本加厉地折腾幺蛾子。偏偏三大家族又来搅了进来,装模作样地当着和事佬,实则是为了浑水摸鱼,利用各种借口试图从青年这儿分走点什么好处。
等到玄瑾处理完这一摊子烂事,已经是七日之后了。
四周夜色昏沉,似浓墨一般化不开,他揉了揉酸痛的额角,不自觉地想起了少年在黑暗中蜷缩着,不得安睡的模样。
沉默半晌,玄瑾才开口问道:“那边怎么样了?”
穿着鹅黄衣衫的侍女楚楚行了一礼,细声细气说:“小少主怕做噩梦,一直不敢睡觉。”
玄瑾若有所思地叩了叩桌面。
“叫他过来。”
时隔多日,青年才见到了对方。
少年原本就单薄纤细的身形更加瘦了,仿佛只剩了一把干枯的骨头架子,风一吹就要散了。
那眼中熠熠生辉的光彩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沉重的阴翳,像化不开的墨,压在眼底。
青年只扫了一眼,将这些变化尽收眼底,然后若无其事地指了指自己的床榻。
“睡吧。”
宫翟也不问为什么,他向来很听话,闻言只眯着眼乖乖地往上爬。少年约摸是已经很困了,头一点一点的,身子还东倒西歪的,几次差点栽到床架子上。
青年看着对方那副笨拙的模样,几近有些忍不住失笑了。
简直像蹒跚学步的婴孩一样。
他回过神来,摸了摸自己弯起的嘴角,目光又重新聚集到面前的折子上。
夜里很静,只有少年轻微的呼吸声在暮色中微微响起。
玄瑾终于改完最后一张折子,他起身走到了床边。
床上的少年下颚尖削,脸颊上原本养出的二两肉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眉睫却还是浓黑的。
愈发显得红痣愈红,白肤愈白。
青年伸手摸了摸那眼皮上的小红痣。
触手细腻,还能感到正在微微颤动的脉搏。
他有些愣神,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收回了手,然后又忍不住捻了捻。
仿佛还能想起那个触感。
“尊上。”
玄瑾解开了自己的外袍,递给一旁的侍女。
“他这几日睡得如何?”
侍女低着头,那衣袍上都是浓郁的鲜血,将她雪白指尖都染红了。
少女却只是眼观鼻,鼻观心,口吻放的轻柔又淡然:“自打尊上去幽冥城以后,小少主便再不曾入睡过。”
青年思索片刻:“那便是大半个月不曾睡觉了?”
“是的,尊上。”
玄瑾微微蹙起眉,他伸手拿回侍女手中的外袍,看到那衣袍上扎眼的殷红,动作却一顿。
“你重新找套外衣来。”
…………
殿里十分昏暗,一盏灯也没有点。
风吹过,冷得人牙齿打颤。
“宫翟?”
他放轻了声音。
话音刚落,便有人扑了上来,紧紧地箍住了他的腰。
青年被撞得后退几步,站定身子后,抬起手来,却摸到对方的脸一片湿凉。
他微微一僵。
对方却未曾察觉他的反应,只是抱紧了他,在他怀中拼命瑟缩。
“怕?”
宫翟猛地一哆嗦,却不肯说话,只是又往他怀里缩了缩。
青年声音听不出喜怒。
“怕就直说。”
他的衣襟渐渐湿了,对方过了好半晌,才闷闷地憋出了一个“嗯”字。
连声音带着濡湿的哭腔。
玄瑾搭在了少年肩头的指尖动了动,并没有推开他。
他阖上了眼,试着像从前自己看到的那样,笨拙地抚摸着少年的头发。
过了一会儿,他感到自己又被抱得更紧了些。
宫翟的力道很大,仿佛拽着救命稻草一样拼命,以至于青年都感到有些疼痛。
“梦见什么了?”
宫翟却并不肯说。
他只是拼命往玄瑾怀里钻去。
青年过了半晌,略微放轻了声音。
“你不愿意说就罢了。”
少年在他的怀里,发尾扫着他的手掌,玄瑾觉得有些痒。
他伸手理了理,如流水一般顺滑。
时日一天天过去,青年交给少年的任务都无一例外地被完成了。
他并不意外。
殿内点了盏昏幽的灯,影影绰绰。
青年揉了揉眼睛,略微显出一些疲倦来。
此时,有杯茶被人推了过来。
热气氤氲。
还有一双雪白的手,轻轻搭在杯沿上,食指处的红痣艳得扎眼。
玄瑾抬起头。
“好久不见。”
那人微微笑了,唇角弯起,露出一个笑容。
他放下了笔,目光在来人蒙着眼的面庞上一顿。
“确实如此。”
白衣银发的青年只轻轻笑了笑:“我此次前来,只要一样东西。”
“你想要什么?”
…………
“玄……尊上,有何事吩咐?”
玄瑾半阖着眼,食指微屈,轻轻叩了几下木桌,才抬眼看向面前的少年。
“我要你杀一条蛟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