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跑，中原军破城了！”

殿外，喧闹的人声、杂乱的脚步声、瓷盏器皿的破碎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乱如末世。

殿中，一中年女子端坐于正位上，她刚从睡梦中被人叫醒，衣衫首饰还来不及穿戴完，连头发都还披散着，她自知身为女子无法做什么，但她身为颉予可汗的妻子，整个突厥族的可敦，此刻已经做好了在殿中坦然迎敌的准备。

城破的消息传来还不到两刻钟，定襄城内已然乱成一团，私下逃窜的人群中，只有一金袍少女匆匆向大殿方向赶来，她径直冲进大殿中，扑通一声跪倒在可敦面前，扑到她膝上哭道：“阿娘，可汗丢下我们带着大军逃跑了！”

“逃了？……”她露出一丝苦涩的惊讶，悬在少女头上的手久久没有放下，“看来咱们母女俩今日，是注定没有活路了……”

“阿娘……”少女伏在她膝头不停抽泣，削瘦的肩膀轻微地耸动，她抬起头望着可敦，泪眼婆娑道：“阿娘也是中原人，是公主，他们如何能要咱们的性命？”

“糊涂！”可敦听了这话立马板起了脸，指着殿外怒道：“他们这些乱臣贼子，与突厥一样，都是我朝覆灭的推手罢了！你指望他们怎么对待我们？”

“可是阿娘……”

“闭嘴！连这点气性也没有，哭哭啼啼的成什么样子！”她冷着脸一把推开少女，转头朝站在一旁唯一的嬷嬷道：“替我梳妆。”

嬷嬷应了一声，缓缓上前，伸出年老干枯的双手替她挽起披在肩上的长发，手边没有钗环，她便摘下自己头上的用。她动作不紧不慢，面色安然，主仆俩此刻仿佛只是身在某个再寻常不过了的早晨，殿外的喧哗与一旁哭成泪人的少女，仿佛都与她们二人的世界割裂开来。

“好了夫人。”嬷嬷梳好了头发，退后一步伸出手去扶她搭上来的手，可敦深吸一口气，然后扬起下巴，朝着殿门的方向缓缓站起。

“阿娘？”她从少女身边走过，目光始终坚定不移地朝向前方，迈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向前，老嬷嬷始终跟在身侧，她在她身旁侍奉近四十余年，没有人会比她更了解这个飘零在异国几十年的前朝公主。

可敦走到殿中停了下来，眼中盈盈泪水倒映着殿外的火光，于她而言，此刻的定襄城就是她自己，覆灭的不是一座城，覆灭的不过是城中的人罢了。

“夫人。”老嬷嬷掏出袖中的匕首递了上去，可敦微微侧头，望着那镶嵌着无数宝石的金色匕首，既悲凉又无奈地垂眸笑了几声，握住匕首，一把扯掉华丽无用的刀鞘猛地丢开，疯魔一般大笑道：“哈哈哈！可笑，可笑！”

少女这才明白她想做什么，立刻慌乱地扑向下面的可敦，大喊：“阿娘？！”

“公主！”老嬷嬷一把抱住少女，二人拉扯起来，嬷嬷费力沉声道：“夫人不愿受辱，公主难道不明白吗？”

“可事情尚还没有定论……”

“锦穗！”可敦举起匕首，横在颈肩，苦笑道：“你这孩子，为什么就不能有一点像我呢？”

“阿娘……”她瞪大了眼，眼睁睁看着那个带着笑满脸泪水的女人，在她面前割开了自己的喉咙，她开始剧烈颤抖，血液从破开的口子里喷涌而出，刹那间便被猩红吞噬，少女的叫喊被惊恐与冲击堵在了喉咙里，女人仿佛一丝油尽的灯火，轻飘飘地歪倒在地，灭了。

定襄城北门外，突厥军北撤的大军刚过，马蹄声犹在，但城门外只剩下一片狼藉。

辛自遥骑着马从阴暗林子里慢悠悠地走出来，看着大军离开的方向，微微勾了勾嘴角，接着驱马往北门进去，后面五六人紧接着跟了上去。

“王爷，就任由他们逃走不管吗？”壬生凑到身侧来问道。

辛自遥笑了笑没说话，壬生不解，又问：“咱们夜袭定襄城不就是为了抓可汗吗？”辛自遥还是没回答，壬生急了：“难道不是吗？”

“行啦，要是今天就能抓得着，那我去云州干嘛？”辛自遥转头看了他一眼，意味不言而喻，壬生恍然大悟：“哦！所以是故意放他走的吗？”

辛自遥挑挑眉，不然呢？

“可咱们都破城了，为什么不干脆直接围剿了，抓了省事呢？”他好像明白了，又好像没有。

辛自遥叹了口气，解释道：“咱们是虚张声势了，颉予错以为咱们兵力强过他们，所以才会仓皇北逃，不然以咱们这点兵力，把他逼急了反扑，不是反倒弄巧成拙？”

“哦……原来如此！”这么想来还真是，壬生瘪嘴望着辛自遥恍然地点头，一脸清楚写着两个字：妙啊。就差拍手叫好了。

……辛自遥不由自我安慰道，毕竟壬生还是个孩子，脑筋一时转不过来也是可以理解的，想来是自己教得不好，以后不如交给裴鹤寻教好了。

被壬生打岔这半天，他都快忘了他们这是在攻城。颉予选择北撤，是他思来想去这么多天可能性最大的方向，事实证明他也猜对了，所以才会一早请林眠枫出兵云中拦截，既然一开始的方向是对的，那么想必结果也一定不会坏到哪里去。

辛自遥与裴鹤寻在定襄宫外会合，此时城中余部已经大多俘虏，定襄宫门大开，二人一路直往正殿，刚到正殿外，便见一金袍少女正立殿门前，直直地盯着二人。

一人上前报告道：“禀统军，她自称是突厥公主，认降要献出城防图以及城印。”

辛自遥看了少女一眼，见她满脸泪痕未干，双目倔强，手里攥着图纸和城印，正咬着牙看向他。

“另外……大殿中还有位自刎了的前朝公主，说是这个突厥公主的生母……”

听到前朝公主的字眼，辛自遥想起来了，的确是有这么一号人物。他从前听人说起过前朝和亲的义合公主，性格刚烈却一生坎坷，辗转了几任丈夫，颉予原本是她丈夫的弟弟，按突厥的规矩，女人就像财产，兄死弟及，父死子承，想必也是因为如此，颉予才会毫不犹豫地丢下她跟公主吧。

辛自遥暗自唏嘘，上前问道：“我已攻下定襄城，公主想没想过，此刻献不献印，对我来讲是否有区别？”

“夺城和降城，自然有区别。”她盯着辛自遥，字字沉重道：“我阿娘是长安城的公主，按你们的礼制，她是可以回长安安葬的，可汗丢下了定襄城，北境已经没有可以安葬我阿娘的地方，我献城，不过只求带我阿娘尸骨回她的故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