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坊东侧的公孙府，一家皆江南人士，前朝时奉诏入京为官，开府至今，已四十年有余。公孙府历经两代家主，上一任家主年前病逝，其膝下两子：长子公孙单，表字温吟，永正元年恩科入仕，官至四品，永正二年迎娶了太师府之女陈文昭；次子公孙止，表字应怜，幼年不幸被马车撞断了一条腿，落下腿疾，至今不能行走。

这日清晨，公孙单听着窗外鹊儿叫声转醒，迷蒙地睁开眼，翻身见妻子正在一旁整理他的朝服。

陈文昭听见被褥翻动的声音，浅笑转头，轻声道：“还早呢，你昨夜看文书看得太晚了，再睡睡吧。”

“不睡了。”他翻身伸了伸腰，掀开被子坐起，道：“忘了告诉你，前些日子托人请的名医今日一早就要入京，我得亲去春明门迎接，就不必备朝服了，我昨日也已经告了假。”

陈文昭手中动作顿了顿，哦了一声，把朝服递给身旁女婢，问：“是替二爷看腿的大夫？”

公孙单嗯了一声，扯过挂在床边的衣服套上，陈文昭忙又过来伺候他穿衣，欲言又止地问了句：“那夫君今日……还有别的事吗？”

“晚点还要回尚书省。”见她似有些黯然，公孙单问，“夫人是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的……”她替他系好腰带，又挂上那块他平日常戴的白玉佩，顺摸下来，才发觉穗子都有些磨损了，“夫君今日要不要换一块戴？这块这穗子……”她话还没说完，公孙单便打断她道：“不用，这块我戴习惯了。”

陈文昭还想说什么，却又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下人端了早饭进屋，一一摆在桌上，热气腾腾，公孙单洗漱过后，走到桌前看见桌上新做的桃饼，想起公孙止：“二爷呢？起了吗？”

小厮立刻回话道：“起了，二爷一向起得早，这会儿大约正在用早饭。”

公孙单坐下，指了指桌上的桃饼道：“把这送去给二爷，他喜欢的，仔细别吹冷了。”

“是。”他这话一出，一旁陈文昭的贴身丫头绿萝立马紧张起来，小厮正要上前，她却先一步道：“老爷，做这桃饼夫人学了许久，昨夜亲去摘的花，今天一大早起来做的，不如您先尝一个吧？”

公孙单看着那丫头没说话，夫人眼珠转了转，坦然笑道：“丫头不懂事，夫君别见怪，几个桃饼有什么要紧的，二爷喜欢，那就都送过去，我做嫂嫂的也应当做给他吃。”她说罢，亲自端起那盘粉黄的桃饼递给小厮，还叮嘱道：“厨房还有些，也一并拿去送到二爷那儿吧。”

小厮看着夫人脸色小心接过盘子，不敢多说什么，正为难要不要去厨房时，公孙单又淡淡地开口道：“一盘够了，二爷也吃不了太多。”他端起桌上的温水喝了一口，又道：“夫人也别站着了，过来一起吃吧。”

陈文昭笑得勉强，应了声后过来坐了下来，盛了碗清粥递到公孙单面前后，自己才开始吃。一时无话，桌上只杯盏轻碰的清脆声。

憋了好一会儿，陈文昭终于忍不住说出自己这一早上都在想的事情：“前段时间娘亲就交代我说，要我今日和夫君一起回家，咱们一家人一起用个午饭，我一直没说，是以为夫君还记得……”

公孙单不记得自己听过这个话，便转念算了算日子，原来是二人成婚的日子，今日正好整整一年，他忘记了。

“是我疏忽了，原本这几日都有空的，偏就今天安排了许多事，只得改日再去给岳父岳母赔不是了。”公孙单伸手握住她的手，轻轻捏了捏，“夫人也不要生气，我等下叫人去拢烟阁上给夫人买一套时兴的钗环可好？”

陈文昭噘着嘴睐了他一眼，嗔怪道：“夫君惯会搪塞我的，什么钗环胭脂

的，我屋子都一大堆了。”

公孙单笑了笑：“夫人玉容，俗物哪堪配，只可惜为夫愚笨，也实在找不到其他什么来讨夫人欢心，夫人见谅了。”他收回手，夹了块软饼到她的碗里。

陈文昭被他哄得消了气，也不再怪他忘了日子，只道：“我知道夫君一向将公事看得重，这当然是很好的，只是也别一心都扑在上头，别忙坏了身子，家里也时时需要夫君的。”话外的意思便是，再忙也不要把她这个妻子给忘了。公孙单自然听得出来，便回她道：

“我知道，我心里一直是以应怜和你为重的。”他只顾低头吃饭，没注意到陈文昭脸上一闪而过的不自然的神色。

话间，他吃完了饭，漱完口又拿过帕子擦了嘴，起身拍了拍她的肩道：“今一个人也别回去了，改天我备些东西再一同回去。”说罢，他便带着小厮出去了，只留陈文昭还坐在桌前，满桌早点大半没动。

“绿萝……给我盛粥，其他人都出去吧……”她呆坐着吃了两口，忽然就要遣走下人，绿萝自然察觉到一丝不对，待其他人都出去了，她才小心翼翼地唤了声：“夫人……”

陈文昭痴痴地望着公孙单那碗没吃完的粥，苦笑道：“你可有听见他刚才说什么吗？”

绿萝走近，轻抚她的肩，道：“女婢听见老爷方才说，是以夫人为重的。”

“不对。”陈文昭转头向绿萝，“他说的是二爷、和我，我不过是个附加的，顺带提一嘴，好叫我不要太难过罢了。”

她心头更委屈，没了旁人在，便一股脑把心里头憋的话全说了出来：“我也知道几个桃饼是小事，可你都说了是我辛苦做的，他也不愿留一个吃一口，就是做做样子尝尝又怎样，哪怕是骗骗我哄我高兴一下呢，他连骗都不愿意。我一生气，他就这样首饰那样锦缎地来搪塞我，他心里哪有我……他心里头，分明全是他那个好弟弟……”

“夫人可千万不要多想，二爷他有腿疾行动不便，所以老爷才格外上心些，他二人兄弟情深，不也是人之常情吗。”

“那他也未免太上心了些！事事都要亲自周到，日日都要过去看望，连我也不能插手，还半句都说不得，到底谁才是他的夫人嘛，我倒宁可换几房妾室来与我争，说不定还不至于如此窝气。”陈文昭越说越意难平，一时悲从心生，眼眶落下一颗滚圆的泪珠来，“我如此真心爱他……可他何时才能对我像对他那个弟弟一样，那么捧在心尖上疼一回……”

“夫人别哭……”绿萝捏着帕子去替她擦掉脸上泪痕，轻声道：“夫人您自小就聪明的，怎么这事就想不明白了呢？”

陈文昭气得哽咽，没接话，绿萝又道：“夫人说的话，连绿萝听了都觉得怪，您是夫人，二爷是弟弟，这关系是板上钉钉的，您与他有什么冲突呢？能与老爷生儿育女相守一生的，不是都只有您吗？”

春明门外，公孙单主仆已停着马车候了多时，辰时快过，才见官道上远远地冒出来个马车影子，摇摇晃晃地过来，走了许久才慢悠悠晃到城门口，见马车上挂的是祁府的牌子，公孙单忙上去迎接。

马车上人掀了帘子下来，是个一身华服的年轻男子，他扶着后面的鹤发老人下了车，才同公孙单行礼问好道：“让温吟兄久等了。”

“言周兄一路辛苦。”

“哪里，是二伯关心，才叫我亲自去接，你知我一向是闲的，只当游山玩水了。”

“有劳言周兄，替我多谢祁大人，改日定登门拜谢。”

“哎，不必不必，二伯说过了，只要你家二郎能有好转，那他也算功德一件，这点举手之劳哪里需要特意登门。”

“大人宽厚，此情

我必定铭记。”

“记着就够了，咱们这关系还谈什么谢！”祁言周摆手笑了笑，寒暄了半天，才想起身后的老人，“光顾着说话，都忘了给二位引荐，让老先生站这半晌。”

他错身相互介绍道：“这位就是神医贺老先生，先前一直云游在外，近日到洛阳，才叫我正巧接上。”又指公孙单道：“这位是尚书左丞大人公孙单，表字温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