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裴鹤寻独坐房中油灯下,埋头写信。
房门外响起敲门声,唤了声少爷后推开了房门,原是来送夜宵的婆子。
“少爷怎么还在写?油灯昏暗,当心看伤了眼睛。”婆子把汤水放到桌上,站在桌边垂着手看向裴鹤寻,后者头也没抬,只道:“无妨。”
婆子走到书桌前,替他又添了一盏灯,瞥见裴鹤寻信纸,没忍住问道:“少爷是写信给老将军的?”
裴鹤寻没答,婆子便叹:“老将军这一走,府中那些个白眼狼就都现形了,走的走,散的散,人是一天比一天少了……”说着,转身把桌上的浓白的鱼汤端来书桌上,“鲜鱼补趁热喝些。”
“徐婶你喝吧,我不喝了。”裴鹤寻专注于信上,那鱼汤摆在旁边,还显得有些碍事。
徐婶不大高兴的样子,碎碎道:“老奴就是想着少爷爱夜里写字,特意起了个大早去市上挑了最鲜活的两条鱼,现杀现煮,仔仔细细熬了汤来的,少爷不喝,我老婆子又哪里喝得?”
裴鹤寻只觉无奈,看了那鱼汤一眼,叹道:“那就放着吧,我写完再喝。”
听到这话,徐婶立马高兴起来,忙收拾了食盒出去:“哎,那老奴便不打扰了,少爷可要记得喝。”待婆子拉上门,裴鹤寻才觉总算清净,松了口气。
信写完后已是深夜,裴鹤寻打了个哈欠,一时困意如潮水般袭来,他搁了笔封好信,召小厮打了热水来洗漱。
小厮站在一旁侍奉,看见书桌上那碗已经凝了层乳白胶冻的鱼汤,轻声问道:“少爷,这汤还喝吗?”
听他讲,裴鹤寻才想起还有这么回事,可鱼汤早凉了,他更是没胃口,想了想说:“收拾倒了吧,别让徐婶看见。”
“是。”
小厮点头,把鱼汤端走,过了会儿又回来收拾洗漱水,退下拉上了门。裴鹤寻已困极,脱了外衣躺上床很快便昏昏睡去,一夜好眠。
次日清晨,裴鹤寻被屋外喧闹声吵醒,刚一开门,一小厮便惊慌失措地扑进门,面色恐慌道:“少爷!后、后院死了个人!”
“什么?!”
第一个发现的是这个小厮的同屋,他如往常一样到点起床洗漱,却迟迟不见这小厮出房门,推门去叫,才发现他躺在床上,浑身僵硬,早没了温度。
小厮发觉自己同个死人一屋睡了一宿,吓得半死,冲出屋子便大吼死了人,顿时一院子的人都乱了,裴鹤寻赶到院中时,老管家也正赶到,管家大声呵斥过,一院子吵吵嚷嚷的人才都安静了下来。
老管家同裴鹤寻仔细说了那屋中情形,裴鹤寻问起死因,老管家却踌躇:“这……死得实在蹊跷,验了身上,身上半点儿伤口也没有;要说是吃食不对,但院中下人们吃的都一样,别人都没事,就只可能是他在府外吃了什么不该吃的。”
“要只是这样,怎么会连命都丢了?”裴鹤寻说着就要进去,老管家直拦,劝道:“那孩子死得难看,少爷还是不要进去了!”
“我府中的人死了,我岂能不管?”裴鹤寻甩开老管家的手,冲进屋里,屋中死气沉沉,只见那少年斜卧床榻,面色死灰,走近一看,嘴唇已乌紫,眼角鼻孔隐隐渗着黑紫的血,分明是中毒致死。
裴鹤寻细看,才认出原是昨日去他屋中送水的那个,他脑中轰鸣,昨夜的记忆如暴雨般向他袭来,画面走马灯般在他脑中快速闪过,最后停在那碗浓白的鱼汤,与徐婶喜笑的脸。他顿时生起一阵强烈的恶心,快要站不住。
老管家跟着进来,伸手去扶,却被裴鹤寻甩开。
他叹了口气,道:“少爷这是怀疑老庄我了。”
裴鹤寻背对着他,语气压抑:“他是怎么死的,我看得出,庄叔呢?”
老管家却是坦然,面无急色,同先前在屋外的仿佛不是一个人,他缓缓说道:“老奴在府中几十年,少爷看得出的事,老奴自然也看得出,只是拔不到根,看得出也没用。”
裴鹤寻冷哼一声,道:“庄叔还没拔,怎知道拔不掉?”
“先前老奴盘问了同这小厮一屋的人,知道他的确是偷吃了东西才遭横祸,可他为了不叫人发现,自己将东西收拾得干干净净,断了自己的伸冤路,也无可奈何。”
“那做东西的人呢?”裴鹤寻眉头拧得死紧。
“徐婆子为人老奴清楚,她同我一起进府侍奉这么多年,是个最直肠子没心眼的人,生了这事,少爷怀疑都情有可原,可也得思虑周全,看事看深。”老管家语气不卑不亢,平缓淡然,仿佛躺在那里的不是一条人命,而只是个砸坏了的玩意儿。
裴鹤寻气极,转身怒视他:“那照庄叔所说,原该我躺在那儿才是了!”
两人目光对上,是一温一火,老管家皱纹满布的脸上露出一丝无奈,他看了看屋外,隔着木门,院中全是看热闹的下人:“少爷,您看看外边,说不定那贼人,就站在其中,可我们识不得,抓不住,我们也抓不得。”
老管家叹了声,继续道:“如今的将军府,是罪臣旧府,就好像个纸灯笼一般,叫人随随便便都能戳个眼子塞点东西进来,那些在外边窥探的,有多少从前攀附不得心生怨怼的,这样的人,少爷您不但不能招惹,还要十二分小心,只要未曾挑明,那就不是明面上的仇家,凡事就还有余地,明面上的如今是一个也不能再多了,这不单是为了少爷,也是为了独在祁府的小姐,和远在施州的老爷……”老管家顿了顿,伸出那双枯槁的手,轻轻捉住裴鹤寻的手臂,又道:
“辛小王爷是个可信的,您同他一起北上,老奴放心,战场刀剑虽无眼,却比冷箭易防,今日少爷无事是万幸,但如今的将军府,少爷是不能再待了。”
裴鹤寻任由他拉着,神色复杂。
老管家又道:“这孩子……也是命中劫数,老奴定会好好安抚他的家人,少爷北上后,我也定会替裴家守着这府宅,待少爷立功归来。”
裴鹤寻到南衙时,辛自遥已在皇城外等了许久,好不容易等到他来,便急着迎上去问:“你怎么脸色不好,是出什么事了?”
“……先进去吧,别耽误正事。”裴鹤寻避而不答,不留痕迹地错开了他的目光,辛自遥虽疑,却没多问:“也好。”话题就这么草草带过,三人一同进了皇城南衙。
此次调兵意外地十分顺利,辛自遥心头却拧了一个结。
十六卫表面虽各自为政,实际内里关系千丝万缕,辛自遥昨日大张旗鼓地抢了人,风声早传遍长安,按理来讲,今日场面虽不会有多难看,但小绊子总是免不了,令辛自遥意外的是,这些都没有。
不但没有,还异常和气,要什么给什么,好水好茶,好言好色。
他原以为裴鹤寻会与他体会相同,可后者看起来却并无多大反应,反倒是冷漠淡然得很,似乎是心不在焉。待一干事务了结,二人正要走时,演武场外却传来一阵朗朗大笑声。
“哈哈哈,闻辛小王爷大驾光临,怎不去我左武卫坐一坐?可别不是瞧不上我魏某人吧?”来者大摇大摆地走近,果然是魏柏。
辛自遥怕他是来给裴鹤寻找不痛快,不愿搭理,这边谢过骁卫将军,全当没看见他。
魏柏却不识趣,非得要挤进他视线,故作熟络道:“小王爷调兵怎么不去我左武卫?我处兵士可是个个精良,小王爷前日还特去我那
儿挑了个副将不是?”说着话,却仿佛看不见一旁的裴鹤寻,将他挤在一边。
辛自遥觉得他实在无聊,淡淡道:“我与将军也就见了一回,不熟。”他看也不看魏柏一眼,只往裴鹤寻处靠。
“这话怎么说呢?小王爷与我不熟,您如今这位下属与我可熟。”他眼珠转向裴鹤寻,不掩嘴角讥笑,“怎么?这是有了新主,立马不认我这旧主了?”
他话里有话,绵里藏针,骁卫将军站在一旁,面上难掩尴尬之色。
“魏将军有话不妨直说。”辛自遥懒得跟他扯,不耐烦道。
魏柏仍笑,像半点不恼:“哎,我也是舍不得我这位旧仆,今天听了消息过来瞧瞧,倒惹小王爷不快了,实在是我魏某的错。”
“他何时为过仆?你说话最好……”他拧眉逼近,却被裴鹤寻拉住,辛自遥正疑,只见始终沉默不语的裴鹤寻,突然开口道:“魏将军既念旧日情谊,那不妨今日同在下比试一场,权作别礼。”
魏柏挑了挑眉,不屑道:“你这是什么道理?我可没听说过这种别礼。”
“既为行伍之人,又刚好在演武场,如此不正好?”辛自遥看了看裴鹤寻,立马懂了他的意思,便乐着煽风点火:“怎么?难道将军怕?”
这怎么能认?魏柏当即乱了分寸:“笑话!”
“爽快!那就有劳陆将军,叫人拿两把横刀来。”辛自遥朝一直置身事外的陆将军抬了抬下巴示意,后者脸上愈发为难。
“……既是比试,要什么刀!”魏柏急了。
“噢,魏将军要比,可不能马虎,必得要最好的刀来,陆将军?”辛自遥看他,骁卫陆将军看看他又看看魏柏,眉头拧成个川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