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窗外大雨滂沱，雷声轰鸣，墨一般浓黑的夜里，不时一道惨白的闪电，把混沌黑夜劈亮一瞬，又很快暗下去。

辛自遥踏着风雨穿过长长的连廊，停在一扇昏黄的门前。

密如鼓点的雨声里，他鼓膜里震荡的全是自己急促的心跳与呼吸，辛自遥猛地推开门，冷风卷着水雾，扑灭了桌上一点昏暗烛火。

坐在桌边的人抬起头，烛火在他脸颊消失，把他没入黑暗里。

“裴……”又一道白光突闪，雷声在他身后炸开，辛自遥张了张嘴，话却被后腰一阵突兀的穿刺感堵在了喉咙里。

那一瞬间，万物通明，他清楚地看见桌边那人震惊的双眼，和他惊慌失措伸出的双手。

背后传来一声冷漠的嗤笑，匕首缓缓抽出，好半晌，辛自遥才感到疼痛从腰间传来，火一般迅速爬满他全身，接着是一阵猩红的雾，蒙在他的眼前，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辛稚！”

有温热从他指缝间流出，他脚底一软，摔入了一个温暖的怀里，耳畔是焦急的呼唤，一声比一声遥远，他也快要听不见了。

他仿佛坠入了一个漫无边际的黑暗里，被淹没吞噬，辛自遥才感到有些慌了，他伸出手，胡乱扑腾着想要抓住什么。

忽地手腕一阵刺痛，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春初长安城，新燕飞回，春桃含苞。

长乐坊辛国公府，红绫高挂，礼乐齐鸣。今日三公子辛自遥大婚，迎娶雍县侯府嫡长女，府中城中显贵络绎不绝，贺礼山一般堆在院中。府中仆妇下人皆满面喜色，人群中，一小厮匆匆穿过前院，好不容易在前厅找到夫人，便再藏不住慌乱神色：

“夫人！三、三公子！”

辛夫人瞪了他一眼，又将眼神放回面前侍郎夫人身上，仪笑从容：“下人愚笨做不好事，不知是又弄坏了什么东西，元夫人且坐，我去看看再来。”

“夫人快去吧，不必管我。”

辛夫人笑过，转身便直往三公子院子过去，小厮忙紧跟上，跟到了无人处，才抖声道：“禀夫人，三公子不见了！”

她惊得顿住，转头瞪向小厮：“不见了？！”

小厮扑通一声跪下，趴在辛夫人脚下背脊直抖：“夫人、夫人恕罪！小的们原本是好好看着公子等公子更衣的，可等着等着忽地里头就没声儿了，任小的们怎么叫也没人应，小的们怕出事，这才开了门进去，谁知公子躲在门后，二话没说就把小的们给劈晕了，待小的好容易清醒过来，公子、公子早不见了！”

辛夫人扶着廊柱，几乎要气晕过去，急道：“我还当他又是闹脾气，没想到竟……竟……”

小厮小心翼翼抬头望了一眼，大气也不敢出。

“派人去找了没？！”

“找、找了！院子里都找过了……”

“蠢货！他要跑还能就躲在院子里？！府上其他地方找了吗！”

小厮吓得几乎贴在地上，抖声道：“夫、夫人，今日公子大婚，小的们哪敢满府地找，万一惊动宾客……”

辛夫人暗骂一声，也是急昏了头才如此，还不如一个小厮想得周全。她头疼起来，满脑子搜想他能躲的地方，想起三郎除了自家哥哥以外，最亲近的便是他四叔，他一身大红婚服太过显眼，一定得先找地方躲着，便给自己先定了心，对小厮道：“去禀告国公爷，四叔定在府中也一并找来，再叫些人去其他院子找，只说是婚宴巡查，小心些，不要说漏了嘴，府中宾客，一个也不能让瞧出了端倪！”

“是！”

一梦惊醒，忘了大半。

辛自遥坐在床沿，后背一片冷汗，好半天也没回过神来，彼时屋外传来阵阵焦急呼唤，他一时混乱，倒不知哪个才是现实。

手腕又一阵刺痛，他撩开袖子一看，发现手腕上竟多出一条乌黑的蛇纹样，以嘴咬尾，环在腕下一寸处，一点黑眸盯着他，亮得栩栩如生。

刚才的刺痛感，简直就像是被这蛇咬了一口一样，辛自遥看着它，不禁打了个冷噤，一把扯下袖子把它遮住。他还昏昏沉沉的，屋外的声音吵得他头疼，辛自遥用力拧了拧眉心，挺腰站起，刹那间，腰上忽地闪过一瞬刺痛的异物感，辛自遥猛地捂住腰侧，缓缓低头看去，却什么也没有。

这是怎么了？

他觉得恍惚非常，头涨得仿佛要炸开，身体里好像有两个灵魂一样，你推我挤，都想占据这一个身体，可无论哪一个，好像都是他自己。

半晌前，他还站在那个雨夜里，满身都是雨水，他不觉得那是梦，可一睁眼，他又穿着婚服，好好地躺在家里，辛自遥想不明白，两头都是现实，奇怪的只有他自己以及手上的蛇。

“公子！公子您应一声啊，您婚服换好了吗？公子……”

辛自遥从混乱中抽出一丝精神，抬头看了看门外晃来晃去的人影，继续低头不作声。

“公子？您可别吓咱啊……”

里头依旧没声儿，门外几人挤头慌了起来，一人说：“公子指不定诈咱们的，就等着咱们开门的……”又一人反驳：“公子从昨天就没吃东西了，万一真出什么事怎么办？”“那你说怎么办？公子也不答应声……”“要不还是开门看看，公子就算想跑，咱这么几个人也拦得住。”“……也行，那你来开。”“……”

沉默一会儿，门外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开锁声。

“……公子？”他小心翼翼敲了敲门，“那、那咱们进来了？”

锁卸下，门吱呀一声推开了条缝儿，小厮伸头望进去，见辛自遥好好穿着婚服，定定地站在屏风旁，立马缩回头，七手八脚地把门又锁上：“公子没事，快锁上快锁上……”

……

“难不成你们打算关着我成亲？”

“公子别生气，是夫人吩咐了不能开门的。”

“我婚服都穿好了，不开门我怎么去迎亲？”

“……公子这是想开了？”

“不然呢？”

又一阵窸窸窣窣，不用猜也知道，门外几个八成又是在推托谁来开门，与其等他们推来推去，倒不如坐下来喝杯茶歇歇。果然，等辛自遥喝完一盏茶，门外还没商量出个结果。

“开不开啊，不开我可脱衣服睡去了，到时候夫人来问，我就说是你们拧着不开门，我才改主意不去的，你们可想好啊。”

辛自遥说完，门外又慌了，推推嚷嚷好半天，终于推了个小的来开门。

“公子、公子可说到做到，小的们也都是听命做事，担不起事的……”他念经一般，拖拉着开了门，推开一半，见辛自遥坐在桌边，悠悠放下手中的茶杯，笑着朝他们招了招手。

不多时，地上趴了一片。

开门的那个还握着钥匙缩在门边，惊恐地看着正掸衣袍的辛自遥，后者抬头看了眼，他便立马倒下：“公子别动手……小的自己来就是了……”说完头一歪，装得有模有样。

辛自遥被他逗笑，大摇大摆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