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天气,厚重的帷幕隔去严寒,地炉红热,厅内温暖如春。
寇玄一手抓着袖子,饱蘸浓墨的兔毫快速在玉版纸下留遒劲字迹。
帷幕错开,寒风见缝插针,拂过桌帷,带动烛火摇晃。段琳带着一身雪进来,未语先笑,变音后的嗓子还是清脆的:“仲父。”侍从取下他的银白披风,露出里面黑底金枝鹤氅。他轻快地跳上台阶,侍从追着他擦干鬓边湿润的发丝。
“仲父。”
寇玄没有回答,随手把毛毡铺在圆凳上,段琳笑嘻嘻坐在他身旁。
“仲父,我刚才在玉潜宫射箭,中了一个井仪。”
段琳看了玉版纸,神情渐渐收敛了些,指着里面的一个名字问:“是这个吗?”
寇玄颔首。
段琳虚岁十八,身姿高挑,秀骨清像,早些时候便是闻名的美少年,出入宴林,交游广阔。段襄的三个儿子都战死沙场,弥留之际在一群丑陋好斗的侄子里挑中段琳。卧榻的帝王有深远的考虑:段琳的性情温和,未与哪个兄弟交恶;更重要的是段琳的母亲高氏背后有个强势娘家,三十年悄然不觉高姓在朝为官者已众多。段襄撒手人寰,留个段琳一杆秤。段琳夹在高氏子弟和段氏子弟之间落得左右不是人,遂亲近段襄留下来的谋士,对其中领袖称“仲父”。
目光放远,段氏王朝在河西苟延残喘数十年,北方是故国旧梦而今强藩割据,南方虽乱杂却不成气候,北上无实力,南下不甘心。朝堂之上,大概是个“高南段北”不能决断的格局。
易州多牡丹,暮春的白斗城姹紫嫣红。城西有平阳湖烟波浩渺,林间水际牡丹簇拥,国色天香。照旧例,段琳在此宴请群臣百官。众人吟咏赏玩,追古思今,正是人间雅事,段嘉却趁着醉意站到百官中央,向段琳慷慨陈词北上之紧要。
段嘉是段琳的堂兄,长他十四岁,生得孔武高大,咋一看和段琳不是一家人。段嘉十二岁就上马随叔父东征西讨,故为段琳外祖父高峻忌讳,好在此人不通文墨,难入名流行列。前年段襄殡天段琳践祚,段嘉匆匆回都,一困就是两年。段嘉两年浸淫在白斗城风气里,竟锻炼到了唇舌功夫。当日平阳宴上,段嘉以奉酒为由,一番陈词恳切激昂,动人心魄,说得在坐者侧首停箸。段琳一边听也忍不住颔首,但一想到外公还坐在左下手,连忙举杯做饮酒状遮掩。
段琳不置可否,态度敷衍,众人观其神度其意,于是把话题引上他处。段嘉的失望是显而易见的,他中场就告病离席,几位段氏子弟接着也纷纷起身随他而去,丝毫不留段琳面子。
夏季的时候,段琳外祖父高峻寿宴。寇玄主笔一道贺词,段琳誊抄,到府当面赐给高峻。
高峻今年七十看似糊涂,在朝堂上耳聋眼花。但当段琳随他走到流金阁高处,放下幕帘他的目光就变得锐利雪亮。
高峻的脾性其实许多人都知道,段氏子弟背后戳他脊梁骨骂他虚伪,高峻也知道。为臣五十年高峻不是迂腐之士,他教导段琳是非多错在于立场,又说话不摆在明面上讲就没有力量。高峻这般实心实意,也只有这个当了皇帝的外孙才值得。
流金阁上,高峻这次和段琳说的果然是几月前平阳宴上段嘉。段琳年纪大了不再听寓言,高峻就单刀直入给他分析当前形势。肌玟(靠近南方边境)一年两收,今年春天时仍然闹了灾荒,河南的杜简伺机破关烧杀淫掠,掳去千人。肌玟是个粮仓,供给四县,这一回元气大伤,边疆军马自有补充可另外调粮,四县子民却嗷嗷待哺,人心惶惶,最迟明年春天必生事端。
段琳讶然,承认他不知道南方的灾情有这么严重。
高峻没再执着肌玟,他告诉段琳现在不是北
上的时机。段氏子弟北上,如段嘉所说“恐宝刀锈于盒”,但一旦抽兵北上,内中虚空,南贼伺机而入,后果不堪设想。退一步讲,就算是南方不动乱。虽然这两年诸王在朝堂上行事颇低调,高宋陈三姓非议不尽,但实际上大半兵权一直握在段氏子弟手里,陛下年幼而诸王年长,诸王能无不臣之心否?段嘉领兵北上,如果半途掉头,城中无人可招架。高氏力主南下之策,一为稳定后方,二来是让陛下组建亲兵不受诸王胁迫。待到根基牢固,北斗城进可攻退可守,陛下挥师北上,光复王廷指日可待。
高峻道:“我再说的话就老生常谈了:驭臣之术,不是一家独大,而是多方斡旋。陛下这几年应该深有体会。”
南下的论证里,除了国库最多支撑两年,就数高峻这番话有分量。
段琳张着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高峻亲自为他添水,段琳顿时化为战战兢兢的小辈。
段琳走下流金阁,碰到一群比他小一点的孩子。他们看了高峻一眼,恭恭敬敬向皇帝行礼,面上是混杂兴奋和惶恐的神情,得了放行如蒙大赦。
像他们这样的世家子弟,整日耽溺诗词歌赋或风流情事,一辈子衣食无忧。
段琳以前也是他们中的一个,从来没有想过能当上皇帝,也没想过原来当皇帝就是兢兢业业仍然有许多顾忌不到的地方。
段琳坐在这皇位上乃是受苦。
与此同时,太后在高府后院与女眷们叙家常,回宫后就跟段琳略提了提婚事。段琳一时不好回答,只是敷衍说请母后帮忙张罗,惹来太后嘲笑:“何患哉?”。撇开身份,就凭段琳过人容貌,在她眼里这世上就没有不想嫁她儿的女子。
段琳有心事,只能勉强赔笑。
王婚事关重大,难免成为新一处较劲的战场,随时间延长有越演越烈的趋势。太后最开始还兴致勃勃,后来才发现其中牵扯的利害关系以她妇人的见识难以胜任,美差变成苦事,遂求助于谋士寇玄和她父亲高峻。等到了最后决断,已经是隆冬了。
段琳的第一个妻子不能姓高。几番挑捡,定为名士娄达之女娄容欣。
娄氏的门第不低于高氏,比之却没那么气焰嚣张。娄氏以德行著称,娄达父子则是文坛巨擘类的人物。娄荣欣虽不是国色天香,但在这样的家风浸染下,不但性格文雅温婉,年纪轻轻便颇有才名,不是寂寂无闻的人物。
娄荣欣不是第一次见段琳了,但段琳是在成婚当日才看到娄荣欣的脸。娄荣欣有一张长脸,眉眼寡淡,的确是仕女画上世家千金的长相。
段琳的婚事在他兄弟那儿成为了一桩笑谈。还没笑过年,南方就传来饥荒的消息。
折子被扣着直到过完年,这举动只能是火上添油。段琳又惊又怒,在朝堂上直接把折子摔了。他一时没想明白:四月就颁过旨意要预防的事,为什么还是发生了?段琳恨不能抓来太守就在这大殿上当面问责:为什么没借到粮?可惜太守已先一步自裁。能逼死一个太守,段琳盛怒下浑身颤抖,只觉阶下诸位臣子面目可憎。
谁说只有诸王欺他年幼?阶下这群人皆是逢场作戏,面上做出诚惶诚恐的样子,内心不屑于顾,对他们笑也好怒也罢,都不会在他们心底激起波澜。
怒气平息后,段琳对流金阁上高峻所作出的预言半信半疑,于是求教仲父寇玄。
寇玄乃是段信廷下山后的化名。正史里帝王本纪有提到他,只说由娄达推荐,对段襄有救命之恩,是个奇士,早早病逝,寥寥数笔而已。段襄隐约猜着他该姓段,段琳只是觉得此人行事极其低调,不为财不为名,实在奇怪。
肌玟城防如铁桶,寇玄直觉不是人为。且从多方线报上看,
禹军一直行事诡异,寇玄遂对杜简的来历起了疑心。考虑到各姓在南方的势力错综复杂,寇玄向段琳请旨拜段嘉将军,前往南方镇抚,自己也跟随队伍前往。段琳在城外为他们践行。
开春第二件大事,乃是寇玄走后不久,巫马端堕水溺亡。这本身不足以称作大事。事实上巫马端这个人品轶不高,世家子弟习气重,出了名的清高自负,放浪形骸。但巫马端的外祖父就是娄达,巫马端幼时有“神童”的美誉,在娄达亲自照料下果然长大后才高八斗,是文坛上极有灵气的通才。况且,巫马端长相酷似生父,比之段琳年纪稍大,乃是一种俊美,若不是父亲出身低微和自身品行不羁的缘故,在文坛上的影响是不会落于他表哥。
巫马端这样的人,爱的人爱得百般回护,恨的人恨得夜不能寐。与巫马端交恶的人中最显贵的乃是高氏二兄弟——高崇怡和高崇镜。高崇兄弟既是高氏里的双璧,也是世家子弟里的翘楚,备受朝廷器重。兄长高崇怡任左中郎将,高崇镜任光禄大夫,都是前途开阔的职位,一百个巫马端也赶不上。
巫马端因为在官署狎妓被弹劾时,娄荣欣还未被封后。刑法一字不落执行,巫马端在狱中被按着足足打了五十大板,然后薅去发冠,逐出白斗城,可谓颜面尽失。抱病在家,巫马端仍与城中友人唱和,小诗短歌愈发哀婉与悲怆。一日清早,巫马端独自放舟野湖上,待友人携仆僮至,只余人与舟俱沉水底。在巫马端的书案上,镇纸压着的赋先扬后抑,大意说鸾鸟出身尊贵,德行清高,众人颂扬,却奇怪地容不下麻雀栖息秃木。麻雀最后冻死在空庭,鸾鸟一如既往高贵,却不知今后还有什么飞禽无声无息消失。讽刺鸾鸟只手遮天,鹤乌鹗鹭鸥鹛鹃要不为虎作伥,要不死于非命罢了。
巫马端和高崇兄弟的梁子什么时候结下来没人能说个准,似乎是是积年的不忿。有人说,半年前,巫马端设宴,看见高崇兄弟坐在末席,似乎是因为来晚了。高崇兄弟是炙手可热的人物,而巫马端太过清高竟没有给人家预先留位置。
才学之士总是相互结交的巫马端的赋在白斗城传抄,物议沸然——鸾鸟所指是心照不宣的。未必人人对高崇兄弟恨到骨髓,见不惯的只是气焰嚣张的高氏罢了。
沸腾了半月仍不见衰微的迹象,接着,娄荣欣把这篇赋呈给段琳。
巫马端和娄氏关系亲密是肯定的。但这番举动的根本缘故在于娄荣欣的志向素来跟她的父亲兄长不一样。娄荣欣虽为女子,却有一颗重振娄氏的雄心,得嫁段琳,娄荣欣既有夫妻间的盼望,转念又提醒自己要把握机会。
正好段琳与娄荣欣相处未满四个月,正是浓情蜜意难舍难分的时候。娄荣欣知道段琳脾气很好、怜弱,故一副强展欢颜的模样。待到段琳问起,说起巫马端则眼泪多于言语。实话说巫马端对女子一向颇有风度,娄荣欣对他印象不错。在相伴长大的娄氏府邸,娄荣欣还劝过巫马端谦退,巫马端则笑她少年老成,不以为意。
娄荣欣对段琳泣道:“听说堂兄死前身无长物,家里遭了贼连棉被都被没有。”
段琳在别殿召见了左仆射宋熠,宋熠实话实话:“古云有刑不上大夫。巫马端素来体弱,行刑狱卒确实收了贿赂。已经依律法处置了”
段琳忍不住侧首看了一眼流风逐云帷幕。宋熠看在眼里,晓得娄皇后就站在帷幕后面。
事情再清楚不过了,乌台那边很快积累了高崇兄弟的种种罪状,不孝,不道,受贿、、、、、、皇帝金口一开,下面什么都有的说。巫马端这件事无足轻重,算排挤异己之类。但丝丝缕缕牵扯到肌玟及四县灾荒,好巧不巧,巫马端远在白斗城竟受南方友人之托递过折子,这稀奇折子也在过年被扣行列。所谓众口铄金时此身不由人,南境灾
变还在查责,高崇镜的罪状里又添一条。
泼天罪状当头来,高崇兄弟消息灵通,于是趁着还是自由身,高崇怡找祖父,高崇镜则进宫面圣。
四月的黄梅已经到了尽头。窗棂半掩,水磨青石地上荡漾着流动的波光。
段琳手肘杵在小几上,手里拿着巫马端的诗集。
高崇镜珠帘外下跪,向段琳稽首,头点手背人却没有起来。
珠帘晃荡,段琳的声音却脱去少年时珠玉的清脆,早就稳重收敛起来:“起来。”
高崇镜只直起身,看到段琳身边空无一人,也不知那好事的皇后有没有躲在木屏风后?
“臣有愧。”
段琳把书页合上放在一边,没有说话。
高崇镜只好说:“高氏一族陷陛下于不义,辜负圣望。”
段琳站起来。往日他坐在上面,高崇镜还没发觉他已经长这么高了。
“则静,人言可畏是不是?”
高崇镜暗自松了一口气,站起身,道:“倒持干戈,授人以柄。”
段琳微微点头:“祖父去年五月跟我说肌玟迟早要出乱子。我晓得你们没那个胆子动南境。”
高崇镜如释重负,答:“陛下明鉴。”毕竟什么大罪都比不上逆君。
“可你们人多了,底下人的手脚不一定管得过来。”
高崇镜僵在原地。
这时段琳突然抓住他的胳膊叫他再次受到惊吓:“微臣——”
段琳竟然笑了,有点怜悯的意思,话锋一转:“你知道吗?祖父去年跟我说要制衡。我给你说个大概意思吧。肌玟这件事谁都要几个来领罚,但不深究也不牵连。”
‘“陛下,臣——”
“白斗城快要容不下你们了,你去南方赈灾吧!”
段琳看出高崇镜脸上的顾虑,于是拍拍他的肩宽慰他:“放心去,忼朔王向我担保了你的性命。你只管莫让灾民饿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