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远成端起水杯，手有轻颤，喝了大半杯，吞咽时发出咕噜声，在寂寂的房间内很响，隐约还有回音。

“那年，我和我老婆第一次来这里旅游，住在一个朋友家。”胡远成原是惴惴不安地端着水杯，一说到“朋友”，就镇定下来，像是心底压了枚镇海石，涣散的目光里也有了聚焦，语气带着些许得意，“我这个朋友啊，真的是生死之交，除了老婆不共享，我跟他之间，就不分什么你的我的。”

“年轻的时候，我救过他一命，后来他先下海，我就是个普通国企工人，苦哈哈的，孩子一生就是三个，三胞胎，上面还有两个老的要养。实在是养不起，都准备把孩子送人了，就是他拉了我一把。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他是鱼和渔都给。”

胡远成像是耗尽心神，一口把剩下的水喝光了，杯子搁在茶几上，贪婪地舔了舔干涩的唇，远远不够，“当时我和我老婆就住在他家里，来的第三天，就是拍这张照片的当天。”

他依依不舍地看了眼照片，虽然有扫描备份，但这张是他焐在怀中，暖了十二年，独一无二。他猜测要想找到，这张照片就要交给江寻，就是离开一分一秒，都在活生生地抽筋扒骨。

“她玩累了，想先回去休息。但是，我……我却还想再玩一会，在城墙上多溜达溜达。”

胡远成这时一张口，岂止是老了十岁。他想喝水，手伸了一半才发现杯里没水，不知不觉，他已经喝了满杯，收回手，胃腔里依旧滚烫干涩，像是有只黑暗生物蜷缩着，蚕食他吞入的每一份养料。

“她没有回去，在回去的路上就失踪了。报警了，也没有找到，连她当时坐的是哪辆出租车都没找到。”

孟轻野发现江寻没眼力见，没看见人家又伤心又渴吗？不出口安慰还能解释，可能是个冷血的，最起码给人家再倒杯水。

他看着江寻，眉眼乌黑，静如止水的状态下，浑身有怦然勃发的力道。若不是眼睛还在眨，简直像尊石雕。咦？怎么用尊呢，那么高雅的字眼，他配不上！

孟轻野干脆起身，一把抄起胡远成面前的杯子，赌气似的，倒水去了。

江寻终于肯动一动，也只不过是抬头，稍看了他一眼，什么意思也没有。

胡远成的心中，则坐实了这个小伙子就是江寻的伙计。

孟轻野背对着客厅，敏锐如狐，竖起耳朵听，生怕遗漏任何细节。

“好好的人，就这么消失了，凭空消失的，当年办案的人也退休了，派出所都搬迁了。其实在这十二年里，每年我都飞来两回，在朋友家住，天天走着去城门楼上溜达，再从那里走回来，那么长的距离，二十六公里，所有可能的路我都走过。十二年，沧海桑田，拆了栋楼，开了家新店，我都记得。”

冷水壶里还有水，孟轻野倒水时，眼角的余光瞥见地上一捅矿泉水，五升装，所剩无几。厨房冷冷清清，不食人间烟火，像是许久未动过。

孟轻野眸子稍抬，趁着无人留意，默不作声，平移一步，用脚轻轻挪开矿泉水桶。柔软的双肩与弧度优雅的后颈，像一只背主偷粮的家猫，一面悄默默地偷瞄，一面打开那橱柜的门，里面堆着双层纸箱，上面印有矿泉水的黑色字样。

黄金单身汉的标配，吃喝拉撒睡，都是一次性。

“城墙门前十字路口，常年停着辆献血车。我每年两回来这里，每次都会去献血，400cc，那边的护士都是轮转的，现在全城车里的护士都知道我。行善什么的，捐款，山区，都是在我老婆失踪之后我才开始做的，就是想积点德。”

孟轻野无事人般走回客厅，搁下玻璃杯。

胡远成看着他，略躬身，殷切道谢，急急喝了半杯水，这才继续说：“原本是期待她能好好的活着，希望买她的人家对她好点……我一直以为她是被拐了，还好好的活在哪个角落里。”

“江先生，您还需要什么。她以前曾穿过的衣服我也有带，不过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什么气味都没有。”

孟轻野：“……”

这江寻，难不成是狗妖？可惜没哪只狗能有这种气度。孟轻野寻思着，江寻要是答应，他就去把小孟总牵来，和他一较高下。

江寻淡然摇头，手指轻轻点在照片上，朝自己移了半寸，“足够。”

来前，胡远成对江寻是五分信五分不信，江湖里传的神乎其神的事，少不得有许多夸大其词的成分。来后，不知为何，他竟然是十分相信，分毫不疑了。

胡远成一低头：“还需要做什么，您尽管吩咐，费用随您提，砸锅卖铁，我也掏。”

孟轻野仿佛能看见江寻心中的得意，看着胡远成，发现他满脸认真，恨不得万贯家财散尽。

江寻摇摇头：“没什么事了，你回去等我消息就可以，有事我会电话联络。”

“那……多久？”胡远成好不容易才问出口，生怕多说一个字，就惹人不快，希望变成梦幻泡影。

江寻随口一答：“最多三天。”

就这点线索？孟轻野不由翘起一条腿，举着玻璃杯的那只手还打了滑，此刻，他特别想监视江寻，想看他倒地怎么找人。

“先收费。”江寻继续说，“十万块。”

孟轻野神思归位，瞪着他，怎么收胡远成十万，到自己这里就一千万？

似乎是没料到那么便宜，怕他反悔，胡远成连忙道：“现金？这附近有银行吗，我这就去取。”

江寻摆手示意不必，俯**，拉开实木茶几下的抽屉，里面有台POS机。他熟练地开机，“刷卡就成。”

孟轻野被刷新了三观，果然骗子也在与时俱进，随时代一并进步。不过不该只收现金么，走银行流水，如此嚣张手段，留下蛛丝马迹，不怕被抓？否则哪来的那么多洗黑钱的皮包公司，孟轻野发现自己真是越来越聪明了。

江寻刷完卡，还没忘让胡远成签字，给他回执。

胡远成喝光了杯子里的水，又是千恩万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