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一个时辰过去。了哲从里间出来,已是满头大汗,青灰色的道袍上留下了几滴血迹。
“道长,表哥没事了?”苏贞问道。
“让他养些日子吧。”了哲去水盆里洗了手,“他这么坏的一个人,死不了。”
这意思是说顾延没事了?苏贞看去里间,烛火中,地上不少血迹,自始至终顾延都没有出一丝声音,依旧人事不省。
哑婆已经冲去了里间,查看顾延的情况。
了哲道士轻松了许多,打量起苏贞,“三娘子,是否想要贫道看一看手相?”
这会子谁还有心思看手相?“不用了。”
“那生辰八字可以跟贫道说一下。”了哲似乎是打定了主意要为苏贞算上一卦。
“道长,表哥要吃什么药吗?”苏贞忙岔开话题,这个道士实在有些奇怪。
“剩下的事就叫哑婆做好了。”了哲见苏贞不想算卦,有些失望,对着里间喊了声,“连封,道爷我要回去了,去给我备马车。”
“天晚了,道长不如留下来吧,让青灵去收拾间屋子。”苏贞道,“外面下了雪,路实在不好走。”
了哲直起身扳,一副清高的修行人士模样,“我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一场小雪,早已在我计算之中。”
说完,伸手拉开屋门,一阵夜风吹起了哲的道袍,衣袂飘飘,颇有一番仙风道骨。他轻轻迈过门槛,回头微微一礼,“三娘子留步。”
拂尘一甩,了哲昂首走去外面,“唉哟!”深夜里的一声叫唤,了哲滑倒蹲坐在地上,“这地上怎么结冻了?”
“道长,您没事儿吧?”苏贞忙跑过去,想将了哲搀扶起来。
“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连封在一旁嘟哝了句。“叫你狮子大开口,报应。”
了哲气得胡子一翘,捶着腰站起来,“公子有的是银子,用着你来心疼?”
连封只哼了一声,转身往院门口走去。
“三娘子,你看看他,我救人当然要收报酬,不然我的‘松雪观’早破败了。”了哲指着连封的背影一阵控诉,“我要的那点银子,在公子眼里只是一粒沙。”
看着喋喋不休的了哲,苏贞道:“道长,可曾摔伤?要不要哑婆帮你看看?”
“不用!”了哲重新直起身板,“贫道常年修习养生功法,无碍。”
说完,了哲攥着拂尘去追连封,小步子迈得谨慎,“连封啊,你别走那么急呀!”
屋里已经被青灵收拾干净,但是仍旧充斥着浓浓的血腥气。哑婆换了一条新被子给顾延盖上。
顾延的手臂上包了绷带,渗出了一点血色,那里应该就是了哲下刀子的地方。
“表哥没事了?”苏贞见哑婆没有了之前的凝重。
哑婆点头,看向顾延的眼神似乎带着感激。只是一瞬,她便出去了。
苏贞倒是看不出什么,顾延依旧躺在那里。这样一幅病躯,整天这么折腾着,想想这罪受得就不轻。
次日,苏贞去了德恩院请安。顾老太问着顾延的情形,吩咐家里的人谁也不准去沁华苑打搅。
“三郎这身子骨也太弱了。”周氏因为陆冕的事,心里对顾延也是有意见的,本来说不定是自己女儿的一撞姻缘,现在全搅了。“要不要送去乡下庄子养着?那边清静,多些人跟过去。”
“对,庄子那边后山不是还有温泉吗,适合养病。”顾亭湘在一旁附和着自己的母亲,她现在最不想见的就是顾延。
顾老太一拍桌子,“我还活着,就想把三郎往外撵了?好歹他是顾家的子孙,你们心肠就这么小?”
“媳妇儿只是随便说说的。”周氏忙赔上笑脸,转去了其他事情,“这两天家里怎么有些乱?家仆们该做的事不做。”
顾老太没好气的看了眼周氏,“不是你一直管家吗?你不知道二郎病下了?”
“我说呢?”周氏讪讪一笑,“昨儿就没见着他。”
“二伯是为了救表哥才染病的,我回去就带着哑婆过去给他看看,帮着开一服药。”苏贞说道。
顾老太似乎叹了口气,“去吧。让他多修养两天。”
几人要走的时候,顾老太单独叫下了苏贞。
“老太太还有什么吩咐?”苏贞走去顾老太跟前。
顾老太握着手炉,“去的时候,带着东西过去,我让莲嫂给你拿来。”
原来表面上顾老太不喜欢顾景这个孙子,其实心里还是在意的。也许她始终不愿意接受顾景的亲娘,才冷落顾景。许多年过去,她心里也是有愧疚的。
“我知道了。”苏贞等在原地,见着莲嫂提了一个食盒出来。
“快去吧!”顾老太苍老的手摸着手炉。
苏贞吩咐青灵回沁华苑找哑婆,自己则先去了顾景的住处。
到了,正见着顾景从屋里出来,苏贞上前做了一福,“二伯。”
顾景转身,“三娘子还是要用车?”他见苏贞手里提的东西,以为她要出去。
“今儿不出去了,是过来探望二伯的。”苏贞抬起手里的食盒,“这是老太太给二伯捎过来的,说是这两日你好好休息,不必忙活家里的事。”
本来要接食盒的手在听到顾老太时犹豫了一下,“这么冷,还特意跑过来,三郎怎么样?我没过去看看,怕扰到他。”最终他还是接了过去,提在手里。
“二伯先等等,哑婆一会儿就过来,她的药很管用,让她给您看看,开一服药。”雪化之后很冷,苏贞搓了搓双手。
“进屋里坐吧。”顾景伸手做请。
这样似乎于理不合,毕竟两人是二伯与弟媳,同处一室会被人说道。
仿佛看出苏贞的顾虑,顾景指着不远处,“哑婆过来了。”
苏贞转身,正见着哑婆往这边而来。回身对顾景笑笑,跟着他进了屋里。
从外面看上去,顾景的屋子很简单,进到里面一样的简单。普通的摆设,并没有花哨的摆件,字画,一如他这个人一样简单。
顾景指着椅子,“三娘子坐吧。”说着自己与苏贞退开一段距离,“现在你最好隔着我远些,别的给你染上病气。”
苏贞觉得顾景是个心很细的人,脾气也很好,遇到什么事总是很有耐心,就算是顾亭湘那样骄纵的,他也不会发火。
哑婆走进来,手里提着两个药包,对着顾景弯弯腰,比划着让顾景伸出手来。
顾景撸起自己的袖子,抬手放在桌面上。他的手与顾延的不一样,顾延的手白皙修长,应该是不怎么劳作,看上去像是上好的美玉。而顾景的手有些粗糙,掌心和手指都有薄茧,到底整日在宅子里忙活,让一双手留下了痕迹。
哑婆看罢,手里比划着。对面顾景一直点头,称知道了。
“二伯能看懂哑婆的手势?”苏贞现在有些佩服顾景了,他好像什么都会。
“以前在外面住的时候,隔壁有个大婶和哑婆一样,日子久了就看懂一些。”顾景说得简单。他小时候住的地方并不好,龙蛇混杂,他学了很多东西,比一般大宅里的孩子知道的更多。
病探过了,说了几句注意身体的客套话,苏贞便和哑婆一道离开了。
过了晌午以后,顾延的脸色开始有了一丝血色,有时候会看见他的眼皮微微的动。
哑婆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像是放下了心中大石。
苏贞有时候很不解,哑婆的医术了得,又是宫里出来的,为何会留在沁华苑,一直照顾着顾延?难道真像顾延所说,是她的母亲从街上买回来的?
苏家以前也有从街上买回来的家仆,可并没有像哑婆这样,时刻将自己主子的生死系在心上。顾延与哑婆似乎远远超出主仆。
已经几日没去锦鲤阁,这天见顾延的呼吸已经稳定,苏贞留下青灵,自己去了柳叶街。
寒风萧萧,苏贞从顾家的后门出去,冷风就灌进了脖子,她紧了紧披风。
路上的行人并不多,因为畏惧严寒,大都缩着脖子走得急。
柳叶街这边人也不多,陈婶自己一人在看着铺子,门上挂了厚厚的棉布帘子。见苏贞来了,忙拉去里屋。
“这么冷,娘子就不要过来了。”陈婶看着两颊红扑扑的苏贞,这个小姑娘倒不像别的姑娘那般娇气。
“绣婆回乡下了,我怕你忙不过来,就过来瞧瞧。”苏贞搓着双手,里屋虽然没有寒风,但是依旧冷得跟冰窖子一样。
陈婶问了顾延的情况,叹息着他这几年受了不少罪。
“对了,明月楼的琴姑娘来找过娘子。”陈婶记起一件事,“就是昨日,过来打听了你。”
“琴姑娘是谁?”苏贞认识的人并不多,以前冯氏也不太放她出门,更别说明月楼那样的花楼。
“就是那晚大公子与人打架,那个姑娘就是琴姑娘。”陈婶为苏贞倒了一杯热水,“见你没在就走了,想来是过来谢你的吧。”
“我也没帮什么忙,其实不必谢的。”苏贞双手捧着碗,暖暖的。
“其实谁愿意流落到花街去?还不是身不由己?”陈婶与苏贞说着,“她也是四年前京中那场大乱,后来家里倒了,没有办法,落了风尘。”
“四年前。”苏贞那时候年幼,但是知道那场大变之后,如今的皇上登上了皇位,京中的皇族世家,几乎全部倒下。倒是陆冕在那场大乱中崛起。
“听说以前也是官家姑娘,懂得琴棋书画。这亏得会这些本事,才保住自己的清白。可是时日长了怎么办,客人总有厌倦这些的时候,那时候又能怎么办?”陈婶年纪大,见得事情也多。
人生就是这样,总有自己的烦恼,每个人的目标也不一样。她苏贞想要挣银子,以后兄长和青灵都会过的很好,想那琴姑娘应该是想为自己赎身。
“如今这买卖也不好做了,咱隔壁的铺子就要转了。”陈婶拍拍身边的墙壁。
“隔壁?打首饰的?”苏贞倒是看过几眼,那铺子不如锦鲤阁大,平日里打造些首饰。
“就是,干不下去了,说是年前转出去,要回老家。”陈婶回道。
其实在柳叶街这里做打造首饰的买卖,应该行不通。毕竟离着花街近,虽说姑娘多,但是真的拿着金银来打造的没有几个。至于有钱人家会去银楼,所以做买卖选地角真的很重要。
锦鲤阁这边没什么事,苏贞回了顾家。
青灵送完药,从正屋出来。“姑娘,你回来了,刚刚那陆侯爷又来过顾家。”
“怎么又来了?”苏贞去了西厢房,解开自己的披风。
“说是待御医来看看三公子的病。”青灵抱怨着,“那老头也不知道会不会看,拿着公子的手摁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子曰。”
“就你嘴巴厉。”苏贞被青灵逗笑了,陆冕那种身居高位的人会在乎顾延?还带着御医,想来有些不合常理。
“还有更好笑的。”青灵神秘的凑近苏贞的耳边,“湘姑娘怕是进不了侯府了,人家陆侯爷明儿就要离开栗城了,压根就没提过湘姑娘。”
“又乱说了,管好咱自己就好了。”苏贞戳了青灵的额头。
“对了,哑婆熬了汤水,给你一直留着呢。”青灵掀开扣在桌上的盖子,露出一小碗汤水。“是宫里娘娘们喝的。”
这个倒是有可能,哑婆以前在宫里待过,会做宫里的东西也不奇怪。
青灵继续在一旁夸耀,“这汤喝了养颜的,皮肤会嫩嫩的。哑婆还说要做些涂脸的香脂。”
“你能知道哑婆的意思?”苏贞好笑的看着青灵。
青灵厚脸皮的笑笑,“姑娘不是知道吗?青灵一直都是个机灵的。”
到了晚上,苏贞在外间的塌上铺好被褥。睡前习惯的去了顾延那边看看,见着没什么事就吹了灯。
半睡半醒间,一串咳声传来。苏贞当即坐起来,披了衣服往里间跑去。
“表哥?”苏贞对着静静的床叫了声,没有动静,难道方才是她听错了?
她又往前探了探身子,接着外面微微的月光看了看,顾延没有醒。她伸手去试了试他的额头,也不热。
突然一只手攥住苏贞的手腕,直接将她拉上床去。一阵晕眩,她倒进床里,甚至惊呼都为出口,伸手出去便打,同样被人一手攥住。
“表妹爬我的床,还打人?”黑暗中,顾延一声轻笑,“欺负表哥身在病中,无还手之力?”
“我没有!”苏贞往回抽手,踉跄的想坐起来,“表哥你松手啊!”
“我松手你会打我。”他醒了,这次又是睡了几日?她没有离开。顾延往床里挪了挪,“你想和我比力气?”
“不是,你松手。”苏贞觉得顾延离她太近,近得她想逃,身子紧紧贴着墙壁,“你醒了,我过来看看你。”
“如此黑灯瞎火,表妹怎能看得清?不若……”顾延的脸凑去苏贞眼前,“表哥近一些,你就看得清了。”
能感觉到顾延的呼吸喷洒在自己的脸上,苏贞侧开脸,她的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儿,这人是不是病糊涂了?
“表妹不是说要看我吗?那你躲什么?”顾延伸出一只手捏着苏贞的下巴。
靠得太近了,苏贞别开脸,试着往旁边挪了挪,又被顾延拉了回去,“表哥,你要干什么?”她的声音都发颤了。
“只是想和苏贞说说话,因为觉得好久没见到你,久到心里觉得发慌。”顾延伸手想将苏贞搂紧怀里,奈何对方像条泥鳅一样滑不溜秋。到底躺了几天,身子虚得很,他颇有些遗憾的松了手。
苏贞腿脚麻利的跳下床,站得老远。
“表妹,你刚才打到我的胳膊了。”顾延黑暗中抬起自己的手臂,“我好像觉得伤口裂开了。对了,我手臂怎么会有伤?”
看来顾延对昏睡期间发生的事一无所知,“是了哲道长来过了。”
“他?”顾延叹了一口气,“八成又被他敲了一笔银子去!”
“你当时不省人事,是哑婆出的主意。”苏贞走去桌前点了灯,性命忧关的他还心疼银子?
顾延斜倚在墙壁上,单腿支着,缠着绷带的那只手臂搭在膝盖上。他的几缕发丝落在额前,一双细长的眼睛眨了眨,嘴角的笑若有如无。
“如果把那些银子给了苏贞,我一点不心疼,被了哲敲去……”可能是几日不曾说话,顾延的嗓音有些哑,“你跑那么远干什么,过来。”
“我就站在这里,一样能听见。”苏贞想想刚才床上的一幕,简直吓死人。
这小表妹是开始防备自己了?顾延觉得有些冤,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当然很大原因是因为他实在是虚。
“表哥只是想喝口热水。”顾延无奈摇头。
幸亏屋里一直备着水壶,就放在炭盆边上,苏贞过去倒了水给顾延送过去。
“表哥。”苏贞见顾延接了水,连忙抽回自己的手。
水杯不稳,洒了一些在顾延的腿上。他看了看自己沾水的手指,“表妹是想烫死我?”
苏贞有些抱歉,“我没拿稳。”退后了两步又道:“表哥,以后你别说一些奇怪的话。”
“你所说的奇怪的话是哪些?”顾延好笑的问道。
“你刚才说的哪些都是。”苏贞提醒道。
“是吗?”顾延两根手指捏着瓷杯,“以后表哥还有更奇怪的时候,你最好慢慢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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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咚,你的无耻表哥已上线,虽然他还很弱……
顾延:谁说我弱!